目录
- 1 第1章 雪满长安道(1)
- 2 第2章 雪满长安道(2)
- 3 第3章 雪满长安道(3)
- 4 第4章 雪满长安道(4)
- 5 第5章 雪满长安道(5)
- 6 第6章 雪满长安道(6)
- 7 第7章 雪满长安道(7)
- 8 第8章 雪满长安道(8)
- 9 第9章 雪满长安道(9)
- 10 第10章 雪满长安道(10)
- 11 第11章 南园遗爱(1)
- 12 第12章 南园遗爱(2)
- 13 第13章 南园遗爱(3)
- 14 第14章 南园遗爱(4)
- 15 第15章 南园遗爱(5)
- 16 第16章 南园遗爱(6)
- 17 第17章 南园遗爱(7)
- 18 第18章 南园遗爱(8)
- 19 第19章 南园遗爱(9)
- 20 第20章 南园遗爱(10)
- 21 第21章 南园遗爱(11)
- 22 第22章 南园遗爱(12)
- 23 第23章 南园遗爱(13)
- 24 第24章 南园遗爱(14)
- 25 第25章 南园遗爱(15)
- 26 第26章 南园遗爱(16)
- 27 第27章 日暮沧波起(1)
- 28 第28章 日暮沧波起(2)【入V公告】
- 29 第29章 日暮沧波起(3)【】
- 30 第30章 日暮沧波起(4)【】
- 31 第31章 日暮沧波起(5)【】
- 32 第32章 日暮沧波起(6)【】
- 33 第33章 日暮沧波起(7)【】
- 34 第34章 日暮沧波起(8)【】
- 35 第35章 日暮沧波起(9)【】
- 36 第36章 日暮沧波起(10)【】
- 37 第37章 日暮沧波起(11)
- 38 第38章 日暮沧波起(12)
- 39 第39章 日暮沧波起(13)
- 40 第40章 日暮沧波起(14)
- 41 第41章 日暮沧波起(15)
- 42 第42章 日暮沧波起(16)
- 43 第43章 日暮沧波起(17)
- 44 第44章 日暮沧波起(18)
- 45 第45章 日暮沧波起(19)
- 46 第46章 南园遗爱(17)
- 47 第47章 南园遗爱(18)
- 48 第48章 南园遗爱(19)
- 49 第49章 南园遗爱(20)
- 50 第50章 南园遗爱(21)
- 51 第51章 南园遗爱(22)
- 52 第52章 南园遗爱(23)
- 53 第53章 南园遗爱(24)
- 54 第54章 南园遗爱(25)
- 55 第55章 南园遗爱(26)
- 56 第56章 南园遗爱(27)
- 57 第57章 南园遗爱(28)
- 58 第58章 日暮沧波起(20)
- 59 第59章 日暮沧波起(21)
- 60 第60章 南园遗爱(29)
- 61 第61章 南园遗爱(30)
- 62 第62章 南园遗爱(31)
- 63 第63章 南园遗爱(32)
- 64 第64章 南园遗爱(33)
- 65 第65章 南园遗爱(34)
- 66 第66章 南园遗爱(35)
- 67 第67章 南园遗爱(36)
- 68 第68章 南园遗爱(37)
- 69 第69章 南园遗爱(38)
- 70 第70章 南园遗爱(39)
- 71 第71章 南园遗爱(40)
- 72 第72章 南园遗爱(41)
- 73 第73章 南园遗爱(42)
- 74 第74章 南园遗爱(43)
- 75 第75章 南园遗爱(44)
- 76 第76章 南园遗爱(45)
- 77 第77章 南园遗爱(46)
- 78 第78章 南园遗爱(47)
- 79 第79章 南园遗爱(48)
- 80 第80章 南园遗爱(49)
- 81 第81章 南园遗爱(50)
- 82 第82章 南园遗爱(51)
- 83 第83章 南园遗爱(52)
- 84 第84章 南园遗爱(53)
- 85 第85章 南园遗爱(54)
- 86 第86章 南园遗爱(55)
- 87 第87章 南园遗爱(56)
- 88 第88章 南园遗爱(57)
- 89 第89章 南园遗爱(58)
- 90 第90章 南园遗爱(59)
- 91 第91章 南园遗爱(60)
- 92 第92章 日暮沧波起(22)
- 93 第93章 日暮沧波起(23)
- 94 第94章 日暮沧波起(24)
- 95 第95章 日暮沧波起(25)
- 96 第96章 日暮沧波起(26)
- 97 第97章 日暮沧波起(27)
- 98 第98章 日暮沧波起(28)
- 99 99.日暮沧波起(29)
- 100 第100章 日暮沧波起(30)
- 101 第101章 日暮沧波起(31)
- 102 102.日暮沧波起(32)
- 103 103.雪满长安道(11)
- 104 104.雪满长安道(12)
- 105 105.雪满长安道(13)
- 106 106.雪满长安道(14)
- 107 107.雪满长安道(15)
- 108 108.雪满长安道(16)
- 109 109.时夏(大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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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雪满长安道(2)
第2章 雪满长安道(2)
院里静悄悄的,与外头的吵嚷形如两界。着形制官服的人肃立排开,打我进了门,他们便没再看我一眼。他们也不进来,却阻隔着瞧热闹的百姓,也不让他们进来。
我回身望去,厚雪将院基青砖都遮盖得瞧不见了。缎似的雪层还印着我的脚印,小小的,浅浅的。从门口一直拖到我的脚下。
我的家,不似从前热闹了,嬷嬷没有喊我吃饭,屋里也没有炊火的香味儿。好似跟从前不一样了。
昨儿还好好得呐。
我想喊嬷嬷,告诉她我回来了。可是喉咙里哑哑的,我卡了卡,还是没有喊出来。好像有什么力量在牵引我,叫我不要喊。
我再看了眼院里镀银的积雪,然后,回头便钻进了屋。
雪水将嬷嬷纳的小棉鞋浸透了,方才野在外头还不觉寒,这一时手脚停了下来,已觉有些冷了,脚下更是痒丝丝的,像有无数条小虫儿在爬、在钻。
我弯下腰来,索性将小棉鞋摘了,提在手里。
堂屋里有烛光,亮堂堂的。还有细碎的人声——我想推门,喊嬷嬷饿了,叫嬷嬷去弄吃的。
就像以前无数次重复过的动作那样。
但这一回,不知为何,我没有喊。
仿佛命运在那一瞬收势。
真的在那一瞬,完全不一样了。
我听见艾嬷嬷的声音,还有乳娘的声音。有轻微的叹息,在空气中暗翕。我伏在门上,扒着漏口,那声音便更清晰了。
“原以为一辈子便这么过去了……”嬷嬷在叹气。
我的乳娘说:“八年了,出来了没成想还能回去,这一天,当年夜盼日盼,可总算来了。人却老了,腿都迈不动了,没了这心子再回去勾算,怕保不住丫丫好好儿活。”
“哪里的话,丫丫是咱们的命,算不动了也得算,一步一步,磕着也得给丫丫铺一条平路来。这一朝回去,谁若是敢害咱们丫丫,拼了命也不能答应!”艾嬷嬷又是长长一声叹,她疼我,宠我,说这话呢,怎么叫人眼里酸酸的?
我杵在那里,像被什么固住了,不肯推门进去。
嬷嬷和乳娘在说甚么呢?我怎一句也听不懂?
“这一天早是来,晚也是来,东宫长大了,是他执意要将丫丫接回去,为这,君上恼怒不知几回数……丫丫回去后,君上不疼不宠,日子怕是不好过。”
乳娘在抹眼泪,声音也哽塞了:“丫丫恁命苦,他到底还记着丫丫的坏处,孩儿长这么大了,见也是不肯见。”
艾嬷嬷忙捂乳娘的嘴:“唔!是不要命的!编排君上的话,能出?外头站着多少禁内人?!你胆儿也忒大!”因说:“有这当儿的功夫,不如多收拾个包袱,也该为丫丫打点打点,莫回了家,去了那道高墙里头,反不惯了。”
乳娘忍不住抹起泪来:“家去也未见得好!那里头是人住的么?莫吞了咱们丫丫的骨、啖了咱们丫丫的肉,到时,咱们悔也晚啦!”
我那时小,并不明白乳娘与嬷嬷在说些甚么。只记得她们哭天抹泪,是一副不欢喜的样子。嬷嬷不开心,乳娘也哭,我便也不开心。
我扒着门口探一会儿,便觉无趣了。只想推门进去,抱抱阿娘,在嬷嬷的怀里撒娇,告诉她们,丫丫不怕外面的执戟黑面神,丫丫讨厌他们,要把他们赶走。
可是阿娘又在哭——
“这么多年,逐放在外,过得挺好,既不愿见了,此时又何苦再辗转?丫丫长得可好,丫丫在外面长得多好——那鬼地方,索了丫丫生娘的命,也要二丫不能活么……”
“别浑说,”艾嬷嬷阻了阿娘,“她是去好地方,去她来时的地方。可总算要回去啦!八年了,八年了……东宫都长大了。”
嬷嬷流下了眼泪。
“亏是东宫长大啦,不然,那主儿能想起咱们二丫?多好的娃娃,嫩白嫩白的,可俏,君上便这么瞧不上。”
“……丫丫眉眼与故主有几分似,真是愈瞧愈爱,愈瞧……也愈发悲伤了。哎呦,二丫子,你怎在这儿?乖乖哟!提着棉鞋……?要命的,雪水都浸湿啦,脚丫子冷不?二丫子!”
我吸溜着冻伤的鼻子:“阿娘,你揍我不?”
阿娘抽了抽鼻子,一把将我揽进了怀里。
“乖丫子,明儿有人来接,咱们家去。”
阿娘抽噎着,肩膀在起伏。
“阿娘……”我困了。
执戟的黑面神在宅子外头守了一夜,长安的百姓赶早儿又来瞧热闹。门口倒是极热闹,叽叽喳喳麻雀赶趟儿似的,阿娘煮了好粥开着厅门喂我,阿娘极耐得住,也不问我外头是甚么个景况,我倒心虚了,晃着两条小腿儿用嘴接过阿娘递来的粥勺:“阿娘,这回真不是我!我也不知他们怎爱堵咱家的门!我和二毛都好久不做坏事啦!“
阿娘没睬我,只喂粥。
“阿娘,昨儿你不高兴啦?”
阿娘一撇头,还是没理我,眼睛却红红的。
我一下从凳儿上跳起来,轻轻摸摸阿娘的脸:“阿娘,你别难过,以后丫丫再不干坏事啦。……也不带二毛干。”
阿娘看了我一眼,缓缓才喊我:“丫丫。”“嗯。”我应。阿娘瞧得我好仔细,她的眼睛里又翕着泪光,一闪一闪的,她说道:“丫丫,你大啦,回家以后要听话,在外你能胡天胡地,到了‘那儿’,你要懂看眼色。好丫丫,受了委屈也要记得忍,有人嫉恨你,总也有人是疼你的。——打心眼儿里疼你。”
“阿娘,咱们要往哪儿去?”我揩了揩鼻涕,全没顾忌这是一个悲伤的话题。
“咱们哪儿也不去,咱们去你娘住过的地方。”
“我娘——”
“一会儿换身好衣裳,穿得体面些。好丫丫,你得靠你自己。”
“咱们要走?昨儿瞧见你和嬷嬷收拾了行李——”
“是呀——”阿娘长叹一声。
“走?真要走?”我才反应过来,急得粥也不喝了:“那二毛走不走?咱把二毛捎上?”
阿娘摇摇头。
“呐!阿娘,二毛得劲儿欺负,他也不还手!咱把二毛捎上?”阿娘没反应,我可真急了,连着哭腔哀求:“咱把二毛捎上吧?”
阿娘不说话。
“二毛不走,丫丫也不走!要走就把二毛也捎上!!”
我耍起无赖来。
从来阿娘都不忍我难过的,若在平时,哭成这模样了,哪有不给满足的理儿?今天奇了,阿娘怎么也不肯松口。
“阿娘,咱不走了,丫丫喜欢这里!”
“来不及了丫丫……”阿娘的声音低的要听不见了。我抱着她,阿娘在摸我的头:“好丫丫,你走的时候便不是你的意愿,如今回不回去,自然也不能如你意。……等着罢,他们总会来接你,咱们……要‘回家’啦。”
我一回头,艾嬷嬷立在门侧,她在瞧着我和阿娘。
我张开了双臂,跑过去:“嬷嬷,抱!”
嬷嬷把我揽进怀里,像阿娘一样轻轻摸我的头。
她在与阿娘说话:“……东宫来了么?甚么时候……去谒建章?”
“快啦,等东宫来了,再做安排。”阿娘摸了摸我的头,咪咪笑着:“二丫,你兄长要来接你回去。听话儿,若没他,咱们这辈子都回不了建章。”又向艾嬷嬷道:“拿两身儿好缎衣裳罢,给二丫换换。去了那里头,毕竟是要体面的。”
嬷嬷走过来牵我的手,她凄凄一笑:“二丫子,你听着,‘他’不疼你,咱们疼,你兄长疼,你娘疼。”
那时尚小,我并不知嬷嬷口中的“他”所指是谁,后来才知道,那“不疼”我的人,是我那睥睨天下,执掌河山的君父。
他不疼我,打我出生起,便厌恶我。
可他却也不许我再住在陋巷的老宅里了,他要把我接回去,接回永无天日的深宫。
尽管我这样舍不得我的大宅,舍不得,二毛。
我那打出生起便从未见过的君父,表陈他慈父之爱的方式,却动荡得几乎击碎了我整个童年。他心血来潮,便“爱”我一回,却让我生别养育了我八年的家。
汉宫里,住的,并不只我君父。
嬷嬷、阿娘口里的“东宫”,已长成老达如少年。
他生在君父龙潜时,而我生于本始三年,那时,天子已入归汉宫,我生是天命皇女,此后命途舛难,竟是违了命格。初见东宫,是在元康三年的冬天,那一年,我八岁,他十一。
兄长长我三岁。
执戟羽林郎将为我家守了一夜的门,瞧热闹的百姓退了又来,蹲守宅门外,乌泱泱跟栖树上的鸦子似的。二毛大概也在,但我看不见他。我想出去,“黑面神”把我挡了回来,阿娘在廊下喊我:“丫丫,莫冲撞了这些守把式的,他们拿着汉家的薪俸,也不容易。”
蔡嬷嬷将米水扬在院子里,向我道:“束了一天了,小姑奶奶玩性儿压也压不住,真是苦了您了!莫愁,孩儿呀,他来接你了,今儿就要家去——‘那儿’才是你的家!”
我说:“小姑奶奶不稀罕,小姑奶奶不要甚么劳什子‘兄长’,我只要二毛!”
嬷嬷摇了摇头,无奈地叹气。
外头守门的凶煞煞郎官从昨晚就杵那儿,腿子似的守着门,不让人进,也不让我出。
我坐在石阶上,折一朵花儿,拆了它的瓣,往手里捏了捏,放鼻下嗅嗅,又觉无趣,便扔了去。
微风起,那被我拆散的花瓣儿便卷在风里,滚了又远去。
忽然,石头墩子杵着不动的守门郎官簌簌放下戟,打弯了腿,齐整整跪下来……
我向那边瞅去,外头动静不小,瞧热闹的百姓聚得愈多,此刻像潮水似的被推散开,挡到了更远处。
我站了起来。
嬷嬷已经放下盛米水的缸,呆愣愣木鸡似的站着,眼睛里竟亮闪闪地泛着光……阿娘立在廊下,一动不动地瞅门外,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将她的目光给胶着了。
一别八年,我的阿娘和嬷嬷,眼睛里盛着一种名叫“乡情”的东西,多久之后我才能理解,冷戚戚的汉宫掖庭,毕竟仔细安放了她们的青春。毕竟,是她们的故乡与家。
也是我的。
我回身望去,厚雪将院基青砖都遮盖得瞧不见了。缎似的雪层还印着我的脚印,小小的,浅浅的。从门口一直拖到我的脚下。
我的家,不似从前热闹了,嬷嬷没有喊我吃饭,屋里也没有炊火的香味儿。好似跟从前不一样了。
昨儿还好好得呐。
我想喊嬷嬷,告诉她我回来了。可是喉咙里哑哑的,我卡了卡,还是没有喊出来。好像有什么力量在牵引我,叫我不要喊。
我再看了眼院里镀银的积雪,然后,回头便钻进了屋。
雪水将嬷嬷纳的小棉鞋浸透了,方才野在外头还不觉寒,这一时手脚停了下来,已觉有些冷了,脚下更是痒丝丝的,像有无数条小虫儿在爬、在钻。
我弯下腰来,索性将小棉鞋摘了,提在手里。
堂屋里有烛光,亮堂堂的。还有细碎的人声——我想推门,喊嬷嬷饿了,叫嬷嬷去弄吃的。
就像以前无数次重复过的动作那样。
但这一回,不知为何,我没有喊。
仿佛命运在那一瞬收势。
真的在那一瞬,完全不一样了。
我听见艾嬷嬷的声音,还有乳娘的声音。有轻微的叹息,在空气中暗翕。我伏在门上,扒着漏口,那声音便更清晰了。
“原以为一辈子便这么过去了……”嬷嬷在叹气。
我的乳娘说:“八年了,出来了没成想还能回去,这一天,当年夜盼日盼,可总算来了。人却老了,腿都迈不动了,没了这心子再回去勾算,怕保不住丫丫好好儿活。”
“哪里的话,丫丫是咱们的命,算不动了也得算,一步一步,磕着也得给丫丫铺一条平路来。这一朝回去,谁若是敢害咱们丫丫,拼了命也不能答应!”艾嬷嬷又是长长一声叹,她疼我,宠我,说这话呢,怎么叫人眼里酸酸的?
我杵在那里,像被什么固住了,不肯推门进去。
嬷嬷和乳娘在说甚么呢?我怎一句也听不懂?
“这一天早是来,晚也是来,东宫长大了,是他执意要将丫丫接回去,为这,君上恼怒不知几回数……丫丫回去后,君上不疼不宠,日子怕是不好过。”
乳娘在抹眼泪,声音也哽塞了:“丫丫恁命苦,他到底还记着丫丫的坏处,孩儿长这么大了,见也是不肯见。”
艾嬷嬷忙捂乳娘的嘴:“唔!是不要命的!编排君上的话,能出?外头站着多少禁内人?!你胆儿也忒大!”因说:“有这当儿的功夫,不如多收拾个包袱,也该为丫丫打点打点,莫回了家,去了那道高墙里头,反不惯了。”
乳娘忍不住抹起泪来:“家去也未见得好!那里头是人住的么?莫吞了咱们丫丫的骨、啖了咱们丫丫的肉,到时,咱们悔也晚啦!”
我那时小,并不明白乳娘与嬷嬷在说些甚么。只记得她们哭天抹泪,是一副不欢喜的样子。嬷嬷不开心,乳娘也哭,我便也不开心。
我扒着门口探一会儿,便觉无趣了。只想推门进去,抱抱阿娘,在嬷嬷的怀里撒娇,告诉她们,丫丫不怕外面的执戟黑面神,丫丫讨厌他们,要把他们赶走。
可是阿娘又在哭——
“这么多年,逐放在外,过得挺好,既不愿见了,此时又何苦再辗转?丫丫长得可好,丫丫在外面长得多好——那鬼地方,索了丫丫生娘的命,也要二丫不能活么……”
“别浑说,”艾嬷嬷阻了阿娘,“她是去好地方,去她来时的地方。可总算要回去啦!八年了,八年了……东宫都长大了。”
嬷嬷流下了眼泪。
“亏是东宫长大啦,不然,那主儿能想起咱们二丫?多好的娃娃,嫩白嫩白的,可俏,君上便这么瞧不上。”
“……丫丫眉眼与故主有几分似,真是愈瞧愈爱,愈瞧……也愈发悲伤了。哎呦,二丫子,你怎在这儿?乖乖哟!提着棉鞋……?要命的,雪水都浸湿啦,脚丫子冷不?二丫子!”
我吸溜着冻伤的鼻子:“阿娘,你揍我不?”
阿娘抽了抽鼻子,一把将我揽进了怀里。
“乖丫子,明儿有人来接,咱们家去。”
阿娘抽噎着,肩膀在起伏。
“阿娘……”我困了。
执戟的黑面神在宅子外头守了一夜,长安的百姓赶早儿又来瞧热闹。门口倒是极热闹,叽叽喳喳麻雀赶趟儿似的,阿娘煮了好粥开着厅门喂我,阿娘极耐得住,也不问我外头是甚么个景况,我倒心虚了,晃着两条小腿儿用嘴接过阿娘递来的粥勺:“阿娘,这回真不是我!我也不知他们怎爱堵咱家的门!我和二毛都好久不做坏事啦!“
阿娘没睬我,只喂粥。
“阿娘,昨儿你不高兴啦?”
阿娘一撇头,还是没理我,眼睛却红红的。
我一下从凳儿上跳起来,轻轻摸摸阿娘的脸:“阿娘,你别难过,以后丫丫再不干坏事啦。……也不带二毛干。”
阿娘看了我一眼,缓缓才喊我:“丫丫。”“嗯。”我应。阿娘瞧得我好仔细,她的眼睛里又翕着泪光,一闪一闪的,她说道:“丫丫,你大啦,回家以后要听话,在外你能胡天胡地,到了‘那儿’,你要懂看眼色。好丫丫,受了委屈也要记得忍,有人嫉恨你,总也有人是疼你的。——打心眼儿里疼你。”
“阿娘,咱们要往哪儿去?”我揩了揩鼻涕,全没顾忌这是一个悲伤的话题。
“咱们哪儿也不去,咱们去你娘住过的地方。”
“我娘——”
“一会儿换身好衣裳,穿得体面些。好丫丫,你得靠你自己。”
“咱们要走?昨儿瞧见你和嬷嬷收拾了行李——”
“是呀——”阿娘长叹一声。
“走?真要走?”我才反应过来,急得粥也不喝了:“那二毛走不走?咱把二毛捎上?”
阿娘摇摇头。
“呐!阿娘,二毛得劲儿欺负,他也不还手!咱把二毛捎上?”阿娘没反应,我可真急了,连着哭腔哀求:“咱把二毛捎上吧?”
阿娘不说话。
“二毛不走,丫丫也不走!要走就把二毛也捎上!!”
我耍起无赖来。
从来阿娘都不忍我难过的,若在平时,哭成这模样了,哪有不给满足的理儿?今天奇了,阿娘怎么也不肯松口。
“阿娘,咱不走了,丫丫喜欢这里!”
“来不及了丫丫……”阿娘的声音低的要听不见了。我抱着她,阿娘在摸我的头:“好丫丫,你走的时候便不是你的意愿,如今回不回去,自然也不能如你意。……等着罢,他们总会来接你,咱们……要‘回家’啦。”
我一回头,艾嬷嬷立在门侧,她在瞧着我和阿娘。
我张开了双臂,跑过去:“嬷嬷,抱!”
嬷嬷把我揽进怀里,像阿娘一样轻轻摸我的头。
她在与阿娘说话:“……东宫来了么?甚么时候……去谒建章?”
“快啦,等东宫来了,再做安排。”阿娘摸了摸我的头,咪咪笑着:“二丫,你兄长要来接你回去。听话儿,若没他,咱们这辈子都回不了建章。”又向艾嬷嬷道:“拿两身儿好缎衣裳罢,给二丫换换。去了那里头,毕竟是要体面的。”
嬷嬷走过来牵我的手,她凄凄一笑:“二丫子,你听着,‘他’不疼你,咱们疼,你兄长疼,你娘疼。”
那时尚小,我并不知嬷嬷口中的“他”所指是谁,后来才知道,那“不疼”我的人,是我那睥睨天下,执掌河山的君父。
他不疼我,打我出生起,便厌恶我。
可他却也不许我再住在陋巷的老宅里了,他要把我接回去,接回永无天日的深宫。
尽管我这样舍不得我的大宅,舍不得,二毛。
我那打出生起便从未见过的君父,表陈他慈父之爱的方式,却动荡得几乎击碎了我整个童年。他心血来潮,便“爱”我一回,却让我生别养育了我八年的家。
汉宫里,住的,并不只我君父。
嬷嬷、阿娘口里的“东宫”,已长成老达如少年。
他生在君父龙潜时,而我生于本始三年,那时,天子已入归汉宫,我生是天命皇女,此后命途舛难,竟是违了命格。初见东宫,是在元康三年的冬天,那一年,我八岁,他十一。
兄长长我三岁。
执戟羽林郎将为我家守了一夜的门,瞧热闹的百姓退了又来,蹲守宅门外,乌泱泱跟栖树上的鸦子似的。二毛大概也在,但我看不见他。我想出去,“黑面神”把我挡了回来,阿娘在廊下喊我:“丫丫,莫冲撞了这些守把式的,他们拿着汉家的薪俸,也不容易。”
蔡嬷嬷将米水扬在院子里,向我道:“束了一天了,小姑奶奶玩性儿压也压不住,真是苦了您了!莫愁,孩儿呀,他来接你了,今儿就要家去——‘那儿’才是你的家!”
我说:“小姑奶奶不稀罕,小姑奶奶不要甚么劳什子‘兄长’,我只要二毛!”
嬷嬷摇了摇头,无奈地叹气。
外头守门的凶煞煞郎官从昨晚就杵那儿,腿子似的守着门,不让人进,也不让我出。
我坐在石阶上,折一朵花儿,拆了它的瓣,往手里捏了捏,放鼻下嗅嗅,又觉无趣,便扔了去。
微风起,那被我拆散的花瓣儿便卷在风里,滚了又远去。
忽然,石头墩子杵着不动的守门郎官簌簌放下戟,打弯了腿,齐整整跪下来……
我向那边瞅去,外头动静不小,瞧热闹的百姓聚得愈多,此刻像潮水似的被推散开,挡到了更远处。
我站了起来。
嬷嬷已经放下盛米水的缸,呆愣愣木鸡似的站着,眼睛里竟亮闪闪地泛着光……阿娘立在廊下,一动不动地瞅门外,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将她的目光给胶着了。
一别八年,我的阿娘和嬷嬷,眼睛里盛着一种名叫“乡情”的东西,多久之后我才能理解,冷戚戚的汉宫掖庭,毕竟仔细安放了她们的青春。毕竟,是她们的故乡与家。
也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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