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录
- 367 第三百六十六章 鬼龙重现
- 368 第三百六十七章 雷击毁山门,鬼龙摧枯木
- 369 第三百六十八章 灵霄子
- 370 第三百六十九章 半截面纱
- 371 第三百七十章 彼岸黑莲
- 372 第三百七十一章 小弟弟不好吃
- 373 三更没码完~
- 374 第三百七十二章 阴差阳错
- 375 第三百七十三章 圣女碧蓝
- 376 发篇中篇小说大家欣赏一下!
- 377 第三百七十四章 荒诞离奇
- 378 第三百七十五章 乙木界种
- 379 第三百七十六章 他叫韩云
- 380 第三百七十七章 久别相见
- 381 第三百七十八章 值得
- 382 第三百七十九章 矛头所向
- 383 第三百八十章 北辰总坊
- 384 第三百八十一章 妙手空空白留香
- 385 第三百八十二章 竟然是她
- 386 第三百八十四章 娘亲?祖母?
- 387 第三百八十四章 养魂果
- 388 第三百八十五章 踩盘子
- 389 第三百八十六章 无穷奥妙
- 390 第三百八十七章 祸乱将至
- 391 第三百八十八章 时机
- 392 第三百八十九章 黄鹤在后
- 393 第三百九十章 全城跑酷
- 394 第三百九十一章 无良腹黑男
- 395 第三百九十二章 焕发第二春
- 396 第三百九十四章 人情
- 397 第三百九十四章 牛刀小试
- 398 第三百九十五章 分别
- 399 第三百九十六章 孤山城中现月影
- 400 第三百九十七章 亲海台
- 401 第三百九十八章 赠船
- 402 第三百九十九章 纷沓而至
- 403 第四百章 风暴凶兽
- 404 第四百零一章 铁翼角龙
- 405 第四百零二章 谁偷袭谁?
- 406 第四零三章 牵机连星阵
- 407 第四百零四章 不许攻那里
- 408 第四百零五章 双双结丹
- 409 第四百零六章 银甲天兵
- 410 第四百零七章 圣女殿下
- 411 第四百零八章 等你来
- 412 第四百零九章 匆匆两甲子
- 413 第四百一十章 偷圣韩遗臭
- 414 第四百一十一章 戏弄
- 415 第四百一十二章 巫天派
- 416 第四百一十二章 追兵
- 417 第四百一十五章 自投罗网
- 418 第四百一十五章 罗通父子
- 419 第四百一十七章 心狠手辣
- 420 第四百一十八章 仇人见面
- 421 第四百一十九章 没说完的故事
- 422 第四百二十章 假的
- 423 第四百二十一章 市侩的高手
- 424 第四百二十二章 我要拜你为师
- 425 第四百二十二章 伟大的推手
- 426 第四百二十四章 太岁头上动土
- 427 第四百二十五章 再遇狂战
- 428 第四百二十六章 阴尸门人?
- 429 第四百二十七章 参见帮主
- 430 第四百二十八章 尸毒噬魂
- 431 第四百二十九章 尸王啖
- 432 第四百三十章 收徒
- 433 第四百三十一章 解毒之法
- 434 第四百三十二章 隐患
- 435 第四百三十二章 一梦千秋
- 436 第四百三十四章 神坞花使
- 437 第四百三十五章 伐脉洗髓汤
- 438 第四百三十六章 我要很多妹妹
- 439 第四百三十七章 三大洞主
- 440 第四百三十八章 厚道
- 441 第四百三十九章 偷袭未遂
- 442 第四百四十章 血色戮焱
- 443 第四百四十一章 灵火相斗
- 444 第四百四十二章 三幅地
- 445 第四百四十三章 依依不见了
- 446 第四百四十四章 冤家路窄
- 447 第四百四十五章 再遇盗帅
- 448 第四百四十六章 助我偷心
- 449 第四百四十七章 只好欺负你了
- 450 第四百四十八章 被困
- 451 第四百四十九章 有左手还是右手
- 452 第四百五十章 冰芯
- 453 第四百五十一章 冰莲之威
- 454 第四百五十二章 绛主玄月
- 455 第四百五十三章 坞主冰姬
- 456 第四百五十四章 何处觅芳踪
- 457 第四百五十五章 天元大陆
- 458 第四百五十六章 紫凰异变
- 459 第四百五十七章 南元城
- 460 第四百五十八章 听房
- 461 第四百五十九章 夜探大昭寺
- 462 第四百六十章 黑锅
- 463 第四百六十一章 战双佛
- 464 第四百六十二章 大修罗钹
- 465 第四百六十三章 天瑞华绫
- 466 第四百六十四章 法相分身
- 467 第四百六十五章 飞花魅影
- 468 第四百六十六章 魔刀西来
- 469 第四百六十七章 打了谁的臀
- 470 第四百六十八章 真真假假
- 471 第四百一十四章 大么?快么?
- 472 第四百六十九章 身外化身
- 473 第四百七十章 九子菩提
- 474 第四百七十一章 六道断魂,斩仙灭神
- 475 第四百七十二章 十八层开启
- 476 第四百七十三章 我们双修吧
- 477 第四百七十四章 韩云闭关
- 478 第四百七十五章 紫玉蓝纹九龙鼎
- 479 第四百七十六章 五彩元婴
- 480 第四百七十七章 差点走火了
- 481 第四百七十八章 各怀心机
- 482 第四百七十九章 抓狂的坞主
- 483 第四百八十章 十层心魔
- 484 第四百八十一章 魔佛
- 485 第四百八十二章 合作
- 486 第四百八十三章 仗剑直闯
- 487 第四百八十四章 怀璧其罪
- 488 第四百八十五章 童颜妖孽
- 489 第四百八十六章 五气补元酒
- 490 第四百八十七章 赌约
- 491 第四百八十八章 六座坟茔
- 492 第四百八十九章 两根巨腿
- 493 第四百九十章 巨魔
- 494 第四百九十一章 无耻裸体男的逆袭
- 495 第四百九十二章 紫帝
- 496 第四百九十三章 突然的仇恨
- 497 第四百九十四章 灵脉,腿骨,黑洞
- 498 第四百九十五章 魔界
- 499 第四百九十六 请君入瓮
- 500 第四百九十七章 禽兽!放开那女人
- 501 第四百九十八章 黄金右腿
- 502 第四百九十九章 你可滚了
- 503 第五百章 两败俱伤
- 504 第五百零一章 旖旎香艳
- 505 第五百零二章 我会补偿你的
- 506 第五百零三章 战魔噬天
- 507 第五百零四章 黄衫绰然,一剑西来
- 508 第五百零五章 一剑飙血
- 509 第五百零六章 三剑客
- 510 第五百零七章 万众瞩目
- 511 第五百零八章 贱贱一笑
- 512 第五百零九章 十指魔焰vs血色戮焰
- 513 第五百一十章 变态
- 514 第五百一十一章 彪悍的升起
- 515 第五百一十二章 三色灵火,幽魔降临
- 516 第五百一十三章 狡猾无耻下流
- 517 第五百一十四章 幽魔殒焰
- 518 第五百一十五章 龙若的挑战
- 519 第五百一十六章 天塌了
- 520 第五百一十七章 镇封
- 521 第五百一十八章 小小混蛋
- 522 第五百一十九章 围攻
- 523 第五百二十章 听到个屁
- 524 第五百二十一章 条件
- 525 第五百二十二章 大小姐,姑爷
- 526 第五百四十三章 浴火紫凰
- 527 第五百二十四章 荒城
- 528 第五百二十五章 血尸
- 529 第五百二十六章 阴九幽
- 530 第五百二十七章 十万阴魂祭一煞
- 531 第五百二十八章 干他一票
- 532 第五百二十九章 好快的一剑
- 533 第五百三十章 师妹?
- 534 第五百三十一章 是猛龙终会过江
- 535 第五百三十二章 送上门来了
- 536 第五百三十三章 五阴锁
- 537 第五百三十四章 血煞修罗
- 538 第五百三十五章 九幽厉魂阵
- 539 第五百三十六章 灵力共享
- 540 第五百三十七章 灵魂咒约
- 541 第五百三十八章 千钧一发
- 542 第五百三十九章 绛花封印
- 543 第五百四十章 凤凰涅磐,浴火重生
- 544 第五百四十一章 合体好得快点
- 545 第五百四十二章 又突破了
- 546 第五百四十三章 揍烂也愿意
- 547 第五百四十四章 宿世恩怨
- 548 第五百四十五章 陨仙之体
- 549 第五百四十六章 依依逃跑
- 550 第五百四十七章 干.掉韩帮主
- 551 第五百四十八章 洪荒四凶
- 552 第五百四十九章 似曾相识
- 553 第五百五十章 男人不易
- 554 第五百五十一章 摘星剑现?
- 555 第五百五十二章 有缘得之
- 556 第五百五十三章 尸王涧阴泉
- 557 第五百五十四章 最美丽的作品
- 558 第五百五十五章 深邃的双眼
- 559 第五百五十六章 摘星剑出,谁与争锋!
- 560 第五百五十七章 圣月霓裳,绿衣飘雪
- 561 第五百五十八章 尸王之威
- 562 第五百五十九章 奇峰突起
- 563 第五百六十章 见到我家相公没?
- 564 第五百六十一章 灵矿洞
- 565 第五百六十二章 冲突
- 566 第五百六十三章 冬雪春风,黄泉血河
- 567 第五百六十四章 妖兽来袭
- 568 第五百六十五章 狂人的犀利
- 569 第五百六十六章 妖兽古雅
- 570 第五百六十七章 想不通
- 571 第五百六十八章 旧地重游,再临赤城
- 572 第五百六十九章 绿帽男
- 573 第五百七十章 拍卖会
- 574 第五百七十一章 韩云的蜕变
- 575 第五百七十二章 蓝裙蓝裙
- 576 第五百七十三章 蓝钧垄玉,水做的女人
- 577 第五百七十四章 她笑了
- 578 第五百七十五章 骤然发难
- 579 第五百七十六章 赤炎尊者
- 580 第五百七十七章 那些年那些事,岁月如刀
- 581 第五百七十八章 人家喜欢
- 582 第五百七十九章 独家烙印
- 583 第五百八十章 夜探
- 584 第五百八十一章 赌气
- 585 第五百八十二章 神奇
- 586 第五百八十三章 玉人可处教吹箫
- 587 第五百八十四章 春风缭乱
- 588 第五百八十五章 精元外泄
- 589 第五百八十六章 苏三娘自荐
- 590 第五百八十七章 劫持
- 591 第五百八十八章 峰回路转
- 592 第五百八十九章 绝色少女
- 593 第五百九十章 招摇过市
- 594 第五百九十一章 我欲铸造神器,荡平三界乾坤
- 595 第五百九十二章 吃货二人组
- 596 第五百九十三章 天杀的傻货
- 597 第五百九十四章 本人求虐
- 598 第五百九十五 抱紧我
- 599 第五百九十六章 史诗级的人兽大战
- 600 第五百九十七章 化神期
- 601 第五百九十八章 韩可儿
- 602 第五百九十九章 又白又圆又翘
- 603 第六百章 偶遇
- 604 第六百零一章 公主公主
- 605 第六百零二章 神幻素灵兽
- 606 第六百零三章 是傻是痴
- 607 第六百零四章 缥缈七峰
- 608 第六百零五章 夜入赤城
- 609 第六百零六章 丁香,大祭师,瑾儿
- 610 第六百零七章 洗劫一空
- 611 第六百零八章 小姬小妃
- 612 第六百零九章 圣耶可儿
- 613 第六百一十章 神修的强大
- 614 第六百零一十一章 战歌响,冰莲出
- 615 第六百一十二章 小狐狸的心思
- 616 第六百一十三章 无耻市侩男
- 617 第六百一十四章 凝雾界河
- 618 第六百一十五章 宝藏宝藏!!
- 619 第六百一十六章 诡异的空间裂缝
- 620 第六百一十七章 好多不穿衣服的漂亮姐姐!
- 621 第六百一十八章 神庙七层
- 622 第六百一十九章 紫帝来了
- 623 第六百二十章 很在乎
- 624 第六百二十一章 闺房中
- 625 第六百二十二章 未遂啊!
- 626 第六百二十三章 池中捧明月
- 627 第六百二十四章 神坞花杖
- 628 第六百二十五章 我会想你的
- 629 第六百二十六章 云战部
- 630 第六百二十七章 帮主驾到
- 631 第六百二十八章 笼络人心
- 632 第六百二十九章 花魂长眠
- 633 第六百三十章 有本事一百遍么?
- 634 第六百三十一章 火速支援
- 635 第六百三十二章 死战
- 636 第六百三十三章 紫帝的命令
- 637 第六百三十四章 陨灭
- 638 第六百三十五章 小狐狸的攻心为上
- 639 第六百三十六章 八个老女人
- 640 第六百三十七章 末路枭雄
- 641 第六百三十八章 矛盾
- 642 第六百三十九章 找死的想法
- 643 第六百四十章 神庙七层种冰莲
- 644 第六百四十一章 男人间的嫌隙
- 645 第六百四十二章 出手无情
- 646 第六百四十三章 巫瑶瑶
- 647 第六百四十四章 云龙破城
- 648 第六百四十五章 不安
- 649 第六百四十六章 乖点啦,不听话可要打屁股的
- 650 第六百四十七章 没有野心的野心家
- 651 第六百四十八章 诡异凄美
- 652 第六百四十九章 血月破
- 653 第六百五十章 阴元塑身
- 654 第六百五十一章 大战鬼龙
- 655 第六百五十二章 龙骨铠甲
- 656 第六百五十三章 直捣栖枫城
- 657 第六百五十四章 一击慑神魂
- 658 第六百五十五章 无限恐怖
- 659 第六百五十六章 金刚怒目也低眉,修罗刀下证菩提
- 660 第六百五十七章 飞飞姐
- 661 第六百五十八章 双面双性人
- 662 第六百五十九章 也要抱抱
- 663 第六百六十章 你真是头狐狸精
- 664 第六百六十一章 噬血破混沌
- 665 第六百六十二章 乌龟大鸭蛋
- 666 第六百六十三章 真相
- 667 第六百六十四章 牲口的意外发现
- 668 第六百六十五章 封印迷团
- 669 第六百六十六章 猥琐老头和水美人
- 670 第六百六十七章 底线
- 671 第六百六十八章 骗你你就是小狗!
- 672 第六百六十九章 无耻啊无耻
- 673 第六百七十章 黄雀
- 674 第六百七十一章 重回安宁村
- 675 第六百七十二章 情敌三千
- 676 第六百七十三章 洞房花烛(三更)
- 677 第六百七十四章 请战请战
- 678 第六百七十五章 执着
- 679 第六百七十六章 牵机连星大阵
- 680 第六百七十七章 剑心七层
- 681 第六百七十八章 不战而胜
- 682 第六百七十九章 原来如此(二更)
- 683 第六百八十章 身世之迷(三更)
- 684 第六百八十一章 依依的选择(一更)
- 685 第六百八十二章 道别(二更)
- 686 第六百八十三章 神庙外,冰莲出(三更)
- 687 第六百八十四章 危机危机(一更)
- 688 第六百八十五章 黑云压城城欲摧(二更)
- 689 第六百八十六章 妖皇亲临(三更)
- 690 第六百八十七章 在乎她你就来(一更)
- 691 第六百八十八章 孤闯敌营(二更)
- 692 第六百八十九章 胆大包天的混蛋(三更)
- 693 第六百九十章 丈母娘发飙(一更)
- 694 第六百九十一章 岳母大人,我没听错吧!(二更)
- 695 第六百九十二章 妖族的秘密(三更)
- 696 第六百九十三章 仙力禁制(一更)
- 697 第六百九十四章 内控(二更)
- 698 第六百九十五章 你自己洞吧
- 699 第六百九十六章 肺腑之言(一更)
- 700 第六百九十七章 乌啼城圣山(二更)
- 701 第六百九十八章 使命
- 702 第六百九十九章 调戏
- 703 第七百章 烈凛双月泉
- 704 第七百零一章 火树银花
- 705 第七百零二章 来者不善
- 706 第七百零三章 你们等着(一更)
- 707 第七百零四章 妖皇之陨(二更)
- 708 第七百零五章 果然很骚(一更)
- 709 第七百零六章 天奈儿(二更)
- 710 第七百零七章 宴会之上(三更)
- 711 第七百零八章 舌战
- 712 第七百零九章 偷听(二更)
- 713 第七百一十章 报信(三更)
- 714 第七百一十一章 香夫人寿辰
- 715 第七百一十二章 有点下垂了
- 716 第七百一十三章 偷鸡不成
- 717 第七百一十四章 白隙的王牌
- 718 第七百一十五章 玄月和绰绰
- 719 第七百一十六章 秘界入口
- 720 第七百一十七章 相见(第三更)
- 721 第七百一十八章 淡心
- 722 第七百一十九章 将计就计
- 723 第七百二十章 天太黑,没看到
- 724 第七百二十一章 闺房
- 725 第七百二十二章 糗大了
- 726 第七百二十三章 越级提升
- 727 第七百二十四章 残缺的映像(一更)
- 728 第七百二十五章 猜测(二更)
- 729 第七百二十六章 最佳女角(三更)
- 730 第七百二十七章 不灭金乌(一更)
- 731 第七百二十八章 妖族盛事(二更)
- 732 第七百二十九章 完美配合(三更)
- 733 第七百三十章 平息与话别
- 734 第七百三十一章 闹别扭
- 735 第七百三十二章 良苦用心
- 736 第七百三十三 你是我的风光
- 737 第七百三十四章 好雅兴
- 738 第七百三十五章 假如
- 739 第七百三十六章 萤火与皓月
- 740 第七百三十七章 云山雾绕
- 741 第七百三十八章 借体载魂
- 742 第七百三十九章 罡天九剑灭神斩
- 743 第七百四十章 殇
- 744 第七百四十一章 泄露天机
- 745 第七百四十二章 失踪
- 746 第七百四十三章 猜测
- 747 第七百四十四章 师傅不见了
- 748 第七百四十五章 白陀山
- 749 第七百四十六章 绛花劫(一)
- 750 第七百四十八章 绛花劫(二)
- 751 第七百四十八章 绛花劫(三)
- 752 第七百四十九章 一个都不能少
- 753 第七百五十章 神庙毁七玄坍
- 754 第七百五十一章 妖娆
- 755 第七五二章 自晦神兵醒神魂,九雷天劫淬金身(上)
- 756 第七五三章 自晦神兵醒神魂,九雷天劫淬金身(下)
- 757 第七百五十四章 赌注
- 758 第七百五十五章 孔雀女
- 759 第七百五十六章 魔兽
- 760 第七百五十七章 凌晶公主
- 761 第七百五十八章 灵山城
- 762 第七百五十九章 仙晶
- 763 第七百六十章 怎么帮?
- 764 第七百六十一章 城门事件
- 765 第七百六十二章 真不要脸
- 766 第七百六十三章 哥有杀气,谁敢笑?
- 767 第七百六十四章 流云疾影枪
- 768 第七百六十五章 给我一年
- 769 第七百六十六章 戳进去!
- 770 第七百六十七章 召见
- 771 第七百六十八章 粗俗
- 772 第七百六十九章 错杀三千
- 773 第七百七十章 绝世好鸟
- 774 第七百七十一章 神奇本领
- 775 第七百七十二章 银枪银甲(一更)
- 776 第七百七十三章 葫芦三俊杰(二更)
- 777 第七百七十四章 大忽悠(三更)
- 778 第七百七十五章 押注(四更)
- 779 第七百七十六章 误会(一更)
- 780 第七百七十七章 斗武会上(二更)
- 781 第七百七十八章 斗武会中(三更)
- 782 第七百七十九章 斗武会下(一更)
- 783 第七百八十章 惨烈异常(二更)
- 784 第七百八十一章 宫主是天才
- 785 第七百八十二章 宫主的奖励(一更)
- 786 第七百八十三章 你——幼稚!(二更)
- 787 第七百八十四章 天上掉个凌妹妹(三更)
- 788 第七百八十五章 奇怪的两姐弟
- 789 第七百八十六 灵台
- 790 第七百八十七章 五巽锁
- 791 第七百八十八章 悲剧哥背黑锅
- 792 第百八十九章 老二下面是老三
- 793 第七百九十章 又见宫主
- 794 第七百九十一章 被抓了
- 795 第七百九十二章 恫吓
- 796 第七百九十三章 白痴与丑八怪
- 797 第七百九十四章 宫主哭了
- 798 第七百九十五章 伏地魔
- 799 第七百九十六章 你好重,快下来
- 800 第七百九十七章 一辈子跟着本宫
- 801 第七百九十八章 揍了宫主的臀
- 802 第七百九十九章 天生一对
- 803 第八百章 不告而别
- 804 第八百零一章 原来是他
- 805 第八百零二章 遭遇裂山雕
- 806 第八百零三章 唯美
- 807 第八百零四章 木精灵伽
- 808 第八百零五章 相公,干死她!
- 809 第八百零六章 韩云的杀着
- 810 第八百零七章 生命之泉
- 811 第八百零八章 再遇三活宝
- 812 第八百零九章 仙界来人
- 813 第八百一十章 宫主与少座
- 814 第八百一十一章 紫帝花盛开
- 815 第八百一十二章 堵在洞中
- 816 第八百一十三章 公子,打晕我吧!
- 817 第八百一十四章 娘子,肿了!
- 818 第八百一十五章 梅兰竹菊
- 819 第八百一十七章 盛坤玉盘
- 820 第八百一十八章 冰天雪地方寸山
- 821 第八百一十九章 宫主与怪物
- 822 第八百二十章 放开本宫
- 823 第八百二十一章 邪恶的兴奋
- 824 第八百二十二章 宫主的疯狂
- 825 第八百二十三章 飞线天丝网
- 826 第八百二十四章 调戏
- 827 第八百二十五章 宫主的报复
- 828 第八百二十六章 迟来的比试
- 829 第八百二十七章 让本宫揍一顿吧
- 830 第八百二十八章 哇,你好无耻
- 831 第八百二十九章 寒潮爆发
- 832 第八百三十章 蚊子咬两下行不?
- 833 第八百三十一章 金羽传讯(加更)
- 834 第八百三十二章 紫凰破冰
- 835 第八百三十三章 不灭现身
- 836 第八百三十四章 冰魂
- 837 第八百三十五章 相见欢
- 838 第八百三十六章 一网成擒
- 839 第八百三十七章 后患无穷
- 840 第八百三十八章 云寒是我的人
- 841 第八百三十九章 客卿
- 842 第八百四十章 宫主爱砍树
- 843 第八百四十一章 遇袭
- 844 第八百四十二章 双双成仙(加更)
- 845 第八百四十三章 仙逆乱流
- 846 第八百四十四章 引雷之法
- 847 第八百四十五章 古筱月的刁难
- 848 第八百四十六章 仙灵坊
- 849 第八百四十七章 风波起
- 850 第八百四十八章 一举三得
- 851 第八百四十九章 巨擘
- 852 第八百五十章 紫帝之怒
- 853 第八百五十一章 毒计(一更)
- 854 第八百五十二章 公子没事(二更)
- 855 第八五十三章 美得不敢抱(三更)
- 856 第八百五十四章 遭遇战
- 857 第八百五十五章 紫凰的发现
- 858 第八百五十六章 模样还行,修为太差
- 859 第八百五十七章 帝后娘娘
- 860 第八百五十八章 我是客卿,不跪!
- 861 第八百五十九章 天下之雄莫过于此
- 862 第八百六十章 馋言
- 863 第八百六十一章 八卦祁老头
- 864 第八百六十二章 真仙丹
- 865 第八百六十三章 正中下怀
- 866 第八百六十四章 不一样
- 867 第八百六十五章 秀色可餐
- 868 第八百六十六章 谁忽悠谁?
- 869 第八百六十七章 太阳火种
- 870 第八百六十八章 士为知己者死
- 871 第八百六十九章 异想天开
- 872 第八百七十章 阳神不朽,金乌不灭
- 873 第八百七十一章 帝后生辰
- 874 第八百七十二章 齿晶兽
- 875 第八百七十三章 不服打到服
- 876 第八百七十四章 疯天战
- 877 第八百七十五章 百花仙子
- 878 第八百七十六章 震惊
- 879 第八百七十七章 大屁股美女
- 880 第八百七十八章 误闯百花谷
- 881 第八百七十九章 绛花神使
- 882 第八百八十章 又见三活宝
- 883 第八百八十一章 奇葩一家
- 884 第八百八十二章 打-炮
- 885 第八百八十三章 异常
- 886 第八百八十四章 突袭
- 887 第八百八十五章 大战
- 888 第八百八十六章 好大胃口
- 889 第八百八十七章 仙桃宴会
- 890 第八百八十八章 黄毛公子
- 891 第八百八十九章 二凤争凰
- 892 第八百九十章 硬闯帝府
- 893 第八百九十一章 给我揉揉
- 894 第八百九十二章 掀开被子
- 895 第八百九十三章 报仇雪恨
- 896 第八百九十四章 火焰刀(一更)
- 897 第八百九十五章 送上门来(二更)
- 898 第八百九十六章 宫主被擒(三更)
- 899 第八百九十七章 逆乱五行(一更)
- 900 第八百九十八章 魔神风(二更)
- 901 第八百九十九章 抱大腿(三更)
- 902 第九百章 魔神死地
- 903 第九百零一章 战神传说
- 904 第九百零二章 魔神像
- 905 第九百零三章 灵火齐聚
- 906 第九百零四章 死火占脉
- 907 第九百零五章 白色的沙子
- 908 第九百零六章 两军对峙,宫主公子!
- 909 第九百零七章 当时势需要英雄时,英雄便应运而生
- 910 第九百零八章 杀出重围
- 911 第九百零九章 反将一军
- 912 第九百一十章 以其人之道
- 913 第九百一十一章 逆袭
- 914 第一百一十二章 八风阵
- 915 第九百一十三章 屁股还大否?
- 916 第九百一十四章 谁的错?
- 917 第九百一十五章 媳妇
- 918 通知一下(不收费)
- 919 第九百一十六章 不能说的秘密
- 920 第一百一十七章 返回帝都
- 921 第九百一十八章 轮回镜,裂天枪
- 922 第九百一十九章 青帝韩云
- 923 第九百二十章 再进百花谷
- 924 第九百二十一章 悲剧的黄毛
- 925 第九百二十二章 囚狐
- 926 第九百二十三章 闯九宫
- 927 第九百二十四章 杀与不杀
- 928 第九百二十五章 纵使相逢应不识
- 929 第九百二十六章 仇人初见
- 930 第九百二十七章 疯狂报复
- 931 第九百二十八章 中伏
- 932 第九百二十九章 深夜打铁者
- 933 第九百三十章 神木下的明珠
- 934 第九百三十一章 无边落木萧萧下
- 935 第九百三十二章 元始印,扶桑木
- 936 第九百三十三章 神木上的落日
- 937 第九百三十四章 我回来了
- 938 第九百三十五章 恩恩怨怨
- 939 第九百三十六章 绿莹
- 940 说些事儿(不收费)
- 941 第九百三十七章 软禁
- 942 第九百三十八章 灵珑心思施妙计
- 943 第九百三十九章 炎帝铁牛
- 944 第九百四十章 暴强绝杀
- 945 第九百四十一章 八荒焰,熔天炉,锐芒出
- 946 第九百四十二章 裂天枪的宿命
- 947 第九百四十三章 势如破竹,诱敌深入
- 948 第九百四十四章 灵丹妙药
- 949 第九百四十五章 炎帝陨,神器成
- 950 第九百四十六章 两方宇宙圣瓶现
- 951 第九百四十七章 兵临城下
- 952 第九百四十八章 直捣黄龙
- 953 第九百四十九章 魔族圣女
- 954 第九百五十章 圣瓶由来
- 955 第九百五十一章 混沌青木大阵
- 956 第九百五十二章 受阻(一更)
- 957 第九百五十三章 心难测(二更)
- 958 第九百五十四章 三百年后的相遇
- 959 第九百五十五章 再进轮回
- 960 第九百五十六章 杀破阵
- 961 第九百五十七章 灵天府对决
- 962 第九百五十八章 巅峰对决
- 963 第九百五十九章 五灵归一
- 964 第九百六十章 魔尊卡塞冬
- 965 第九百六十一章 结局之——死亡之剑
- 966 第九百六十二章 大结局(内附完本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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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狼荒原
作者:卢一萍
1
一过1951年那个风沙弥漫的春天,就有传言说上头要招一批女兵来,大家都等着,像等仙女下凡一样。可半年过去了,连个女人的影子也没见着。绰号叫“王阎罗”的营长王得胜一直反对把女人弄到这个叫索狼荒原的地方来,他嫌这大漠荒野,弄个娘们儿来太麻烦。他说,要个屌女人干甚啊,几百号光棍一起在荒原上待着多好。天地为帐,大地为床,怎么粗野怎么着。老子整个营可以光着身子在荒原上开荒,屌蛋打得大腿啪啪响,那景象真他妈的……你就是拿几筐银元满世界找,也不一定能看得到。
昨天一大早,“聋子团长”陈德良终于打来了电话,说,王阎罗,你明天一大早出发,赶到三棵胡杨去,把你的娘们儿接走。
你真要给我弄个娘们儿到这半根屌毛也不长的地方来啊,她一看到这屌荒原,非吓得吱哇乱叫不可。团长的耳朵是被大炮震得有些聋的,说话时得对着他大喊大叫才行。
你他妈的也太小看我们革命女同志了。你把自己好好拾掇拾掇,你那阎罗样不把别人吓着就行。
弄个女人来也行,要弄就弄个结实一点的,让我的兄弟们看着顺眼,看着放心,我不要被你们首长机关挑剩下的。如果我看到你的娘们儿比我的中看,我可不饶你啊,我到独眼师长那里告你以权谋私,目无基层。
哈哈,你他妈的粗得像胡杨皮,长得又是阎罗样,还想要中看的?你配得上人家吗?我近水楼台那个什么先得月嘛。团长只有一个,最漂亮的肯定要留给团长啦。不过嘛,我团大功营营长也只有你一个,所以分到你那里去的也不会差。
那就行,还有哇,我们在这里开荒,衣服早磨坏了,好多人都是光着腚在干活儿呢,没有女人还没啥,有了女人可不行。
那也没办法,衣服匀一匀,反正要保证把大家的屌蛋给遮住了。
这里热得屌蛋都能烤熟下酒喝,让大家穿着衣服,做出一副人样子,那可真是难受死了。
哎呀,你这个王阎罗,政委跟我们讲了,说话要文明一点,你看你一张臭嘴还是满嘴脏话。
哈哈哈,你还说我呢!
你还是带点人马,不要让快枪手黑胡子把你另外一个耳朵也打个洞。
嘿嘿,没想老子英雄一世……提起自己的耳朵,王阎罗就说不起话了。他故作发狠地说,这家伙这次胆敢露脸,老子会一把把他的屌蛋捏碎了!
2
1951年秋天,女兵柳岚才满十七岁,她来到索狼荒原时,荒原上才第一次有了女人的气味。虽然走了那么长的路,她身上积了厚厚的征尘,身上充满了一路粘来的各种气味,但女人有一种特殊的芳香,这芳香留了一路,一到这里,染了瑰丽晚霞的荒原上的风就把女人的香味吹散开了,弥漫在了荒原上,像一种花香。她可以感觉到。不然,这些男人就不会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她到这里前,王阎罗已叫营部的战士们帮她挖好了一眼地窝子。她就这样在索狼荒原安顿下来了。她从地窝子里钻出来,满眼就是扑面而来的荒凉,彻底的荒凉,这是一大片由茫茫戈壁和盐碱滩组成的荒原。到处是狼、马*蚤子和蛇,有些碱滩深得可以把一匹战马吞没掉。而垦荒部队的任务,就是要把这样的地方开垦成良田。大家整天都在用那把巨大的坎土镘,没日没夜地挖掘。手上裂开了口子,坎土镘把上全是血,红的变黑,黑的结了痂,痂上又染血,好多战士手上渗出的血早把半截袖子染黑了。
当时,这里的传说还只有那个外号叫“快枪手黑胡子”的土匪。后来,才有了柳岚。严格地说,她属于传奇。她一来到这里就是。她来这里的第一天晚上,王阎罗显然对他的战士不太放心,就把他的勃朗宁手枪给她,让她来护身壮胆,没想到当天晚上他去给柳岚送水,由于没有吭气就直接往她的地窝子里钻,柳岚正在换衣服,以为是哪个家伙要对她图谋不轨,在惊慌中走了火,用那把手枪把营长的耳朵打了一个洞。当时她吓傻了,他也有些吃惊。但很快,他就像啥事也没发生,就像只是被骆驼刺划了一下,对她笑了笑,转身走了,然后对赶过来的哨兵说,快枪手黑胡子给了他一枪1。
当时,整个营地戒备森严,战士们不知道那个土匪是从哪里开的枪。王阎罗这么说,战士们都相信了。大家觉得这个土匪也太厉害了,因为他是在黑夜里开的枪,因为他端端打中的是营长的耳朵。那几天,大家的耳朵都有些发红,下意识地总会捂一下耳朵,生怕有一颗子弹会突然飞过来洞穿它。看到那情景,柳岚就忍不住想笑。
那天晚上,柳岚穿好衣服,在地窝子里傻坐了一会儿,带着枪,就去找王阎罗。
那个绰号叫屠夫的卫生员正在给他包扎伤口——后来她知道,那个卫生员参加革命前,真的干过屠夫。屋子里挤满了战士。王阎罗在不停地骂那个土匪,说他哪天碰到他,一定会把他的两个屌蛋打个洞。战士们听他那么说,都嘻嘻哈哈大笑起来。好久没有打仗了,王阎罗耳朵上崭新的枪伤,让大家有些莫名的兴奋,就像狼闻到了血腥气一样。
柳岚在地窝子外面喊了一声报告。女人的声音有些发颤。地窝子一下安静了,大家自动让开了一条道,影子在马灯的灯光里晃动。王阎罗听到她的声音,愣了一下,说,进来进来。然后看了一眼战士们,接着说,除了屠夫,其他人都滚出去。大家便屏了声,退到黑夜里去了。
柳岚同志,有事等会再说,你先坐一会儿,屠夫马上就给我弄好。他偏着脑袋,眯着眼睛,像是很享受自己的枪伤。
营部的地窝子要宽敞很多,也很整洁——是那种军营式的整洁。马灯的光有些昏黄。柳岚看到王阎罗睡觉的土台上铺着打了很多补丁、已看不出本色的床单,但床单下垫的麦草一根也不乱,同样补丁重重的被子也叠得有棱有角。东面的墙上挂着一张手绘的《索狼荒原垦荒图》,西面的墙上则挂着机枪、步枪、冲锋枪等各种轻武器,还有好几把各式战刀,都擦拭得锃亮。
营长,您的伤……痛吗?柳岚非常抱歉地问道。
这点屌……伤算个啥?蚂蚁咬了一口而已。他示意她不要再说,黑胡子的冷枪,他娘的!
屠夫是个粗壮的、胡子拉碴的东北大汉。他用纱布为营长包扎好的那个耳朵显得很怪异,在他脑袋一侧,像戴着一朵白花,使这个粗野的人有了一股很滑稽的俏劲儿,看到他那个样子,柳岚差点笑了。
王阎罗看了一眼自己的影子,对屠夫说,没事儿了,你也出去吧。
屠夫拿起自己的行头,对营长说,您晚上睡觉的时候要注意,不要把受伤的耳朵压住了。
老子知道。
屠夫出去后,柳岚说,营长,真是……太抱歉了!我不知道怎么就把枪扣响了。
我跟你说过嘛,杀人的玩意儿,用起来都很简单。
该怎么处分我,您就处分吧!
大家现在都知道了,我的耳朵是那个屌黑胡子干的,跟你又没关系,为啥要处分你呢。
可明明是我开的枪,您为什么要这么说呢?
那你要我怎么说啊?说我一个老爷们儿,晚上私闯女兵地窝子,看到那个什么……女兵换……换衣服,被女兵打了一枪,把耳朵打了一个洞?
那……我把枪还给您……柳岚像在掏一块发烫的烙铁。
王营长一听柳岚要把枪还给他,一把把枪抓了过去,摊在大手心里,在马灯下细细打量了一番。看得出,几个小时没有看到自己的宝贝,他很心疼。但他还是把枪递还给她了,说,被自己喜欢的宝贝玩意儿干一家伙,值!你拿着吧,就当是个见面礼。
哪有把武器拿来作见面礼的。柳岚没有接。
他迫不及待地说,那好吧,我就收回。他好像生怕再被她拿走,说完,赶紧把枪小心地放进了枪套里。
3
柳岚第二天就和官兵们一起垦荒了。她和大家一样,每天五点半起床,简单地洗漱之后,干到八点钟吃早饭,然后带上两个玉米饼子,一直干到晚上十点钟才收工,回来后还要搞政治学习、思想教育,搞完这些,睡觉时已是凌晨了,所以休息的时间很少,加之吃的东西很差——玉米饼子硬得能把人打起包,每个人都感到又饿又累又困。
虽然在来疆的路上就有关于分配婚姻的种种传闻,但柳岚并没有像其他女兵那样有一种莫名的担忧和害怕;即使面临这个大荒原,面临浩浩荡荡的漠风,她也只有好奇。因为她每往前走一步,所面临的东西都是超乎她的想象的。她怀着那个年代很多年轻人都有的英雄梦,无所畏惧地向未知的远方靠近。
现在,在这个只有唯一一个女人的集体里,她对每一名官兵来说,都是一个辽阔而美丽的世界,是他们寄托自己想象中的爱情、性欲和家庭的载体。她当时单纯而天真,在这个成人世界里完全是一个大孩子。但没过多久,她的麻烦就来了。
柳岚记得,那天是1951年12月7日下午,太阳挂在西边浑浊的天空里,像一个烤糊了的玉米饼。她正走在回地窝子的路上,教导员叫住了她。
教导员姓马,个子不高、粗壮得像一个石墩,一副黑边眼镜挂在耳朵上,绰号“矮种马”。他原是二军四师七一七团骑兵营教导员,长期骑在马上,所以两条腿罗圈得很厉害。他打过很多仗,但每次都安然无恙,大家都说他是“一匹幸运的矮种马”。他那条瘸腿并不是在打仗冲锋时留下的,而是在进疆途中,过哈密不久,在一个平坦得像个大操场一样的戈壁滩上,因为在马背上睡着了,摔到戈壁滩上摔瘸的。从那以后,大家就叫他“瘸腿矮种马”了。一有人说起这件事,他就脸红脖子粗,不好意思再在喜欢到自己小命里的骑兵营待下去,就调到了步兵营当教导员。大家都说这家伙喜欢女人,柳岚听说后,就对他敬而远之了。她一边走开,一边问道,教导员,您找我有事么?
小鬼,我找你肯定有事啊,“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问问你,你想不想成个家呀?
他这句话问得非常突兀。我还是个孩子,成什么家呀,教导员,您可不要吓倒我。柳岚十分认真地对他说。
教导员用很严肃的口气对她说,你该成个家了,组织上给你考虑了一个全兵团最有名的英雄模范。
柳岚一听教导员的口气,就真的害怕了,教导员,我才十七岁,还太小,我还想上学,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做,我现在……现在不想结婚……何况,我还没有……没有喜欢上谁……我还没有,从没有想过……结……结婚的事。由于害怕,本来伶牙俐齿的她,一下子变得结结巴巴、语无伦次起来。
小鬼,组织上已经决定了,给你介绍的对象就是我们营长,他是我们军有名的战斗英雄,我们兵团的模范营长,你也看到了,他是一个忠厚可靠的同志。
教导员,你怎么能……随便乱说!柳岚很生气。
小鬼,我不是乱说,我是代表组织在跟你严肃地谈话。
教导员,如果这样,这个兵我不当了,我要回家。柳岚心里一急,差点哭了。
小鬼,你以为参加革命是开玩笑啊,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你们这是在包办婚姻,我宁愿死,也不会答应的。
你这个同志怎么能这么想呢?我们是革命军人,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不要多说了,明天给你半天时间,你们两个再见个面,谈一谈,加强加强了解。教导员的口气因为不容置疑而变得冰冷了。他说完,就转身走掉了。
柳岚看着教导员一瘸一拐地走远,愣了半晌,本想喊叫,却没有喊出声音来。她哭了,越哭越伤心,最后竟号啕大哭起来。
这个兵我不当啦!我不当啦……她赌气地对自己喊叫道。然后,她抹了一把泪,跑回地窝子,收拾好东西,背上背包,就要离开这里。但看着茫茫荒原,她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走。哨兵跑过来,有些腼腆地问她,女兵同志,你要换地窝子吗?来,我帮你拿东西。
不……不是,谢谢!她不知道该怎么对哨兵说,只好撒个谎,我……我把背包拿出来,只是……只是想把地窝子打扫一下。
我来帮你!那个战士还是那么热情。
谢谢你了,我自己很快就可以收拾好的,你去站岗吧。
需要我帮忙你就喊一声。那个战士说完,转身走了。
她在阳光下站了一会儿,只好钻进了地窝子,把背包取下来,把被褥重新铺好。她觉得自己无比孤单、柔弱。她发疯般地想念起父母来,眼泪把枕头都渗湿了。有一缕阳光漏进了地窝子里,不大的风一阵阵从地窝子顶上刮过。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必须长大,成年,以面对那实实在在的、充满着未知因素的命运。
4
第二天吃过早饭后,王阎罗来到了柳岚的地窝子门口。虽然已见过好几次面,但他却不好意思进去,这个打仗时只知道猛打猛冲、干活儿时则拼死拼活的河北汉子,脸通红着,在门口转了一圈又一圈。最后,他嘀咕道,哎,还是算了,还是算毬了吧……
躲在他身后看热闹的几个老兵见他要溜,哄笑一声,冲出来,硬把他塞进了地窝子里。
柳岚早就吓得不行,她缩在地窝子的角落里,像一只被猫发现了的小耗子。
王阎罗在地窝子里站着,由于个子高,只能低着头。那只空袖管害羞地垂在身体一侧,那只手显得很是慌乱,无所适从。它看上去更加宽大、粗糙,像刚刚从泥土里刨出来的胡杨树根。
柳岚原来一见他的大手,总想发笑,这次她再也笑不出来了。她的心因为害怕而跳得嗵嗵直响,她坐在土台上,一眼也不敢看他。因为害羞,她的脸烫得像要燃起来。
地窝子里异常寂静,似乎连灰尘落地的声音都能听见。
他的脸也羞得通红,这个曾经一百多次在枪林弹雨中冲锋陷阵的男人,现在感到异常尴尬和窝囊。那么冷的天,他的额头上竟冒出了热腾腾的汗水。
是的,对于女人,这个老兵无疑还是个新兵。何况他面对的又是一个见面不久、只说过几句话、还很陌生的女孩子呢。他不停地抹着额头上的汗水,脚不安地在原地动来动去,那只大手紧紧地攥住那只空袖管,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
柳岚同志,你……我……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柳岚看到他那个样子,突然变得勇敢起来,她气呼呼地对他说,我不会跟你成家,我这么小,你都可以当我爹了,我怎么跟你成家?她说完,本来不想哭的,却忍不住又哭了。她有些恨自己的眼泪。
他坐了下来,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脸憋得更红了,手脚显得更加无所适从,半天,终于憋出了一句话,我……我觉得你很好……真的……
我是来当兵的,我是来革命的,我不是到这荒原上来跟人成亲的。
可是……
没有可是!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时间时而汹涌地往前流淌,时而又如死水般无波无澜。地窝子里只有死一样的沉寂。
眼看一个多时辰快过去了,他才说,柳岚同志,我知道你不愿意,但我也是在完成组织交给的任务,组织的决定我必须执行!我也没有多少话跟你说,我只把该说的告诉你。我们家世代贫农,成分很好。我、我大哥、我二哥、我三哥、我四哥、我五哥1937年就跟屌日本人干上了。我大哥1938年战死了,我二哥和四哥是1942年牺牲的,我三哥是解放兰州时死掉的,我五哥参加抗美援朝去了。我前年知道,我和我的几个哥哥一起参加八路军后,我的爹娘就被屌鬼子杀死了……独眼师长说,我们家是满门忠烈……
要在平时,柳岚可能很愿意听他说这些,但现在,她一句话也不想听,她打断了他的话,这是你们家的事……
可我……可我得把话说完,这是一定要告诉你的,这样彼此才能有个了解。其实,我也只剩下了一句话,我这人战争年代是英雄,生产劳动是模范。他说完这些话,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使劲擦了擦满头满脑的汗,然后站起来,由于没记起地窝子很低,把头狠狠地撞在了地窝子顶上,直撞得眼冒金星,差点栽倒。他稳住自己的身体,把头上的土拍了拍,退到门口,恢复了野蛮气,挥了一下自己的那只大手,转身走掉了。
5
那次见面不久,柳岚就担任了文化教员,开始给营里那些还是文盲的官兵扫盲。从那以后,再没人提起过让她结婚的事,好像这件事根本就没有发生过。
没过多久,团里命令王阎罗带一个连,全副武装,去师部接回三百多个从内地弄到这里来的遣犯。
这些遣犯成分很复杂,既有国民党军官,也有恶霸、土匪,王阎罗不敢大意。而让他没有想到的是,里面竟然还有十四个女人。
这些女人一个个不修边幅,蓬头垢面,像刚从泥灰里刨出来的。但有一个娘们儿却把自己收拾得很清爽——她洗过脸,头发也梳过。他还看到,她指甲里竟然没有黑泥。她很迷人。她和柳岚不同,她显得很成熟,身上有一种发情母马的味道。这种女人全身都会说话,特别是她的眼波。她看王营长第一眼的时候,他就觉得她的眼波能把他的魂勾走。他想他那副样子可以吓走任何一个娘们儿。但她似乎不怕他。她看他的眼神有些特别。他第一次发现有一个女人用那种眼神看他。他想,如果柳岚看他的时候,也能用那种眼神就好了。
那帮女人来到这里后,柳岚不再是唯一的女人了。索狼荒原亘古以来,第一次有了近千人在这里劳动。沙尘味、泥土里的盐碱味和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汗臭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新的气味,充斥着这片古老的荒原。
军人和遣犯一起劳动,分不清谁是军人谁是遣犯。其实,军人的劳动强度比遣犯还要大,目的也有些相同,那就是“挣表现”。但遣犯的目的更明确,那就是表现好了可以减刑释罪;军人们的目的是为了“建设新新疆”,看上去无疑显得有些虚幻。那种工作强度,那种发自内心的、自愿的苦役,是不把自己当“人”看的,仅仅是一把被自己挥舞着的、粗劣的、经久耐用的坎土镘。
柳岚白天除了劳动,负责管理那十四名女遣犯,晚上还要给官兵补习文化课。那些女人原来的生活大多是衣食无忧的,有些甚至是锦衣玉食,刚到这里的时候,有几个女人什么都不会干,她还得教会她们干活儿。
那个总把自己收拾得很清爽的女人最省事。她叫薛小琼,她父亲在四川巴州做茶----去了?叫“鬼脸”的哨兵看了他一眼,给他指了指方向,说,祝营长大喜!他感觉鬼脸看他的目光和语气怪怪的。他黑着脸,骂了声,屌!
荒原上的风比刺刀还要锋利,天上挂着一轮比锅盔还要大的圆月,给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月光。看不到哨兵了,王阎罗才大步朝那个方向跑去。他看到她一瘸一拐地往前跑着,像个女鬼。
但柳岚没跑多远,一双脚就血肉模糊,麻木得再也跑不动了。她跌坐在地上,呼出的气息喷在脸上、头发上,早已凝成了冰霜,使她看上去就像舞台上的白毛女。王阎罗看到她的头发,吓了一跳,在月光中,她好像突然变成了一个老女人。
不愿跟我就不跟嘛,你瞎跑个……啥呢,你晓得这是什么地方?你能跑出去?王阎罗很生气,也很难受,他有些心疼她,他本想对她大吼大叫一番,但他忍住了,他本来想说“你跑个屌呢”,但那个字到了嘴边,他把它“咕咚”一声咽进了肚子里。
她蹲在那里,什么也不说,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我晓得你不愿意跟我,你嫌我年龄大,嫌我独臂,嫌我难看,嫌我是个粗人,嫌我只会打仗。但是,你要晓得,这块地开出来后有好几千亩呢,我们辛辛苦苦开出来,如果没有个后人,我们老了,这地以后谁来种?
她还是没有说话,她在发抖,可能是冻的。他看到了她身边的毡靴。他这次再也忍不住肚子里的火气,你!你个屌女兵!你要成个矮种马那样的瘸子吗?你他妈的今天成了瘸子,明天就给老子滚出大功营去!王阎罗一边大声武气地吼叫着,一边蹲下去,摸她的脚。
他把她吓住了,她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她的牙齿磕碰着,发出令人心烦的声音。他见她那样,心里不忍,放缓了语气,说,对不住啊,我不该对你吼。
她突然低声抽泣起来。
王阎罗摸到了她的一只脚。她的脚上裹着布,但他把它抓在手里的时候,觉得抓住的是一坨冰。他又想发火。你的脚不赶快暖过来,就废掉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把她的脚扯进自己的怀里。过祁连山的时候,他的怀里暖过战友的脚,但暖女人的脚还是第一次,他对她说,这里没有火,对不住了!
她的脚冰得他哆嗦了一下。
她没有反抗。他想那是因为她的脚已经麻木了,还有就是她有些怕他。
我说过,你不愿意跟我过就算了,但你千万不能跑。这周围都是大沙漠,你跑不出去的,你往外跑,就是送死;还有,你现在已是解放军了,你跑了,就是逃兵,你知道吗?作为一个军人,最可耻的就是当逃兵。
她脚上的冰在慢慢融化,打湿了他的衬衣。
风一刀一刀地割着他们的脸。他没话找话说,你看,这多冷!不把你冻死才怪呢。
她哆嗦得不那么厉害了。他把她的脚从自己怀里拿出来,脚一暖,汗臭味就冒了出来。
哎!你闻你这臭脚丫子,跟死狗的味道差不多!我没想到女娃娃的脚会这么臭。
她赶紧缩回了脚,忍不住“扑哧”笑了,她说,这鬼地方哪有水洗脚啊……
哈哈,笑了就好,走,跟我回去,这样吧,让我背你。
我自己走!她一边蹬上毡靴,一边用很硬的声音好强地说。
他想起了一句古话,但没有说全,也是的,男女那个什么不亲嘛?
男女授受不亲!她瘸着腿,一边站起来,一边说。
老一套的东西说起来就是拗口。他看到她走的还是往沙漠外去的路,就急了,你个……怎么还在往外走呢?
让我跟你结婚,我宁愿当逃兵,宁愿死,也不回去!你现在就把我当逃兵枪毙了吧。
屌!他一急,又说粗话了,老子说过了,你不愿意跟我过就算毬了。
这可是你说的!
不是我说的还是鬼说的啊!
那好,你说话得算数。
老子是站着尿了三十年尿的汉子,说话当然算数。
那我就跟你回去。
“你不走也不行了。”他说完,就把她一把抓起来,扛到了自己的肩膀上。
9
柳岚的脚冻伤后,在地窝子里躺了好几天没有出来——她现在的脚还能走路,应该感谢王阎罗。他当时如果不把她的脚揣进他的怀里,她的脚就废掉了。她那几天缩在地窝子里想了很多。她觉得他这个人也有可爱的地方,他把她的脚揣进他怀里的动作,有些像她爹。她爹十七岁结婚,十八岁就有了她,她父亲只比他大四五岁。但他的面相比她爹老得多,何况他还只有一只胳膊,脸上还有一道疤,耳朵上还有一个洞……好了,现在不管他了,他说了,我不愿意跟他结婚就算了。看来,这次还是跑对了,这脚挨一场冻也是值得的。柳岚想到这里,心情一下好了很多。
王阎罗去看过柳岚一次,还给了她几颗水果糖。她看见糖,一下变得敏感起来,她赶紧说,我不要我不要。他并不明白她为什么会那样,说,这糖甜着呢,是我到团部去,政委给我的。他执意把糖放下了。柳岚把糖给了通讯员。婚礼以后,她就再也不吃糖了。
其他时候都是通讯员受命过来照顾她,他每天都端着一盆热水,里面放些草药,说这种草药可治疗冻伤,是营长到小沙湖去采的。
通讯员那时二十一岁,他原来一见柳岚就脸红,叫她女兵同志,现在他不脸红了,一见她就很自然地叫嫂子。他接过柳岚的糖,就说,谢谢嫂子的喜糖。
柳岚开头以为自己听错了,就问他,你叫我什么?
叫你嫂子啊。
谁让你这么叫的?
部队就这个规矩,对领导和老兵的家属都这么叫,你现在是营长的家属,我不叫你嫂子叫你什么?
谁跟营长结婚了?
他笑了,笑得天真无邪,反问她,你说是谁跟营长结婚了啊?
柳岚没法回答他了。
他们都会这么叫我吗?她有些绝望地问道。
当然啦,就是教导员见了,也得叫你嫂子呢。
你还是叫我女兵同志吧。她的声音里带着乞求。
嫂子,那哪能行!
柳岚的脚勉强能走路,走出地窝子后,她发现战士们看她的眼神已不一样了。在他们眼里,她不再是那个才十七岁,比他们的年龄都小的小女兵,而是营长的老婆了,他们有着对长嫂的尊敬和一种很微妙的畏惧感。她像个受了惊吓的鼹鼠,赶紧钻进了地窝子里。
通讯员给她端饭来吃的时候,她对他说,通讯员,你晓得的,我今年才十七岁,我还不愿意结婚,营长也答应了,说我不愿意跟他就算了。所以,你不能叫我嫂子,你能不能跟其他战士也说说,就说我们其实还没有结婚呢,也让他们不要叫我嫂子。
通讯员睁大了眼睛,有些不高兴了。这话我可不能讲,你和营长结婚谁不知道?你是不是嫌弃我们营长了?他的语调变得激动起来,你不知道我们营长是多厉害的人,他是个大英雄,他当连长的时候我就跟他当通讯员,你不知道他打仗多厉害,每次冲锋他都高声叫骂着,冲在最前面,干掉一个敌人,他就骂一声屌,肉搏战的时候,干翻一个敌人,他也骂一声,去见阎王吧,你个屌。敌人都知道七一七团有个打仗不要命的王阎罗,和他交手的时候,都会格外小心。你知道他负过多少次伤?四十八次!不,加上在这里耳朵被黑胡子打穿,一共是四十九次。他那条手臂是被敌人的机枪子弹扫中的,骨头碎了,只连着一张皮。当时他带着部队正冲在紧要处,胜败就在眨眼之间。他嫌那只断臂累赘,一闭眼,骂了声屌,一马刀砍了下来,然后跳起来,又往前冲。我当时跟在他屁股后面,看着他那只砍下来的手臂,吓得头发都竖起来了。他冲上高地不久,就晕过去了,我这才有机会叫屠夫把伤口给他捆扎住。我想他那次肯定活不成了,但他命大,最后竟然挺过来了。这样一个人,你哪里找去!
你……我是说……一个人和一个人结婚,要有感情才行。她满含歉意地对他说。
我知道,你们读了点书,就要讲究什么感情,讲究什么婚姻自由!告诉你吧,我们营长也是有人喜欢的,你知道吗?那次在一个大学操场上为他开庆功大会,下面的女娃娃感动得直哭,部队要开拔的时候,有个可漂亮的女大学生追着队伍找他,找到后说要跟他走。营长笑呵呵地说,这屌仗还没打完呢,等我打完仗了再回来找你!谁知道我们后来来到了这里。不然,我们营长娃娃都有了!他气呼呼地说完,转过身去,气哼哼地走了。
柳岚没想到自己得罪了通讯员。她对着自己笑了一声,然后对自己说,哪有这样的事!转眼之间,我已被公认是他的老婆了,我已从一个青春少女、已从全营年龄最小的兵变成他们的嫂子了!她决定去找他,要让他跟全营官兵澄清澄清。
那天下午官兵们都在擦拭自己的武器,这些武器虽然好久没有用过了,但保养得很好。他们见了她,无论他们在做什么,都会停下手里的活,很礼貌地叫声嫂子好。她真有些哭笑不得。
原为营部的地窝子现在已变成了她和王营长的洞房。她喊了一声报告,他说,进来。她进去后,看到通讯员在擦枪。通讯员对她爱理不理的,低下头只管做自己的事。王阎罗正在把玩那只勃朗宁手枪,他把枪放下,说,你看你到这里来还打什么报告?
我和其他战士是一样的,到这里来当然要打报告。
哦,也是。
通讯员给她倒了一杯水,然后提着枪和擦枪的工具出去了。
脚好了没有?
好多了,营里的文化补习班明天就可以恢复。
好,学那个屌文化可比打仗难多了。他端详了一眼自己的手枪,接着问,你瘸着腿来找我,肯定有什么事吧?
你不是说我不愿意跟你结婚就算了吗?你说话一点也不算数。
我怎么不算数了?
大家都……都叫我嫂子了,他们认为我是你的人了……你能不能把大家集合起来,澄清……一下?
他哈哈笑了,说,这我就管不了啦,让我们结婚是组织决定的,你得去找组织。
谁是组织?
谁是组织?他显然是第一次遇到这个问题,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用那只大手使劲挠了挠自己的头,想了想,跟你实说吧,虽然这么多年我一直听组织的,但我对组织究竟是谁还真没琢磨过。像我这些只会打仗冲锋的大老粗认准一条就可以了,那就是组织决定了的事情,绝不反对,坚决无条件执行。总之,组织不是一个人,教导员是管组织的,他肯定清楚,你可以去找他。
柳岚跟王阎罗敬了个礼,说了声谢谢营长,就转身去找矮种马。
矮种马正在地窝子里写着什么,一见柳岚进去,赶紧放下手里的笔,站起来,格外热情地指了指枯胡杨木做的凳子,说,哈哈,嫂夫人驾到!快坐快坐!
柳岚没有坐,她倔强地站着。
嫂夫人来找我,肯定有什么事情吧?
教导员,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就直说了吧,你知道,我对你们让我跟营长结婚有意见。营长也跟我说了,如果我不愿意跟他就算了。但大家都叫我嫂子了,我希望教导员能够对全营官兵澄清一下。
是啊,你看大家嫂子都叫上了,你现在还有啥意见嘛!
王营长是个好人,是个英雄,但我对他……
她的话还没说完,教导员就笑着打断了她的话,他又是好人,又是英雄,你还有啥意见嘛!
可是……我还小,我连感情是什么都不懂,我不想这么早就结婚。
可是,营长年龄不小了,我们的革命事业也迫切地需要后继有人。
可是……营长说了,如果我不愿意跟他就算了。
这是组织决定的事情,他哪有权利说算了就算了?简直目无组织!教导员的口气突然变得十分严厉。
是……是营长让我来找组织的,让我跟组织反映我的意见。
当然得找组织。
营长说你管组织。
我管组织,但我不是组织,组织决定了的事情,就得执行,哪能说改就改!就是要改,也得组织决定!
那我……我该怎么办?
柳岚同志,你来向组织反映问题,这是你对组织的信任,组织会认真对待,你放心!但这个事情得由组织讨论后才能决定。
那……组织多久讨论?
那得由组织来决定。他站起来,左手叉在腰上。不过,我可以先以教导员的名义告诉你,首先,婚姻是个严肃的事情,再者,组织决定了的事情同样是非常严肃的,应该严格执行的,朝令夕改,组织哪还有权威?所以我们都要严肃地对待这个问题。
柳岚脑子里一片迷糊。
矮种马换上了笑脸,用和蔼的语气对她说,嫂夫人,刚才涉及到组织,所以我严肃了一些,现在说完了,不用那么严肃了,还有什么事,你尽管说。
我不是什么嫂夫人,希望组织能尽快考虑我反映的问题。她说完,木然地站起来,向矮种马敬了个军礼,转身走了。
10
有一天,矮种马来到王阎罗的地窝子,对他说,你王阎罗执行组织决定不力。我可从来没有见你这么窝囊过,你和柳岚结了婚却不同房,让全营官兵看着,影响多不好!
我们原就是两个陌路人,硬撮合到一起,人家不愿意,总不能强迫人家吧。说句内心话,两个人的屌事,还是两情那个什么……的好。
你说的是两情相悦吧,可这里,只有母狼、母狐狸和女遣犯,你和谁两情相悦去!
嘿嘿,也是。矮种马提起女遣犯,使他想起了薛小琼。他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被骆驼刺扎了一下。
矮种马看他那个表情,以为他是在为柳岚的事犯难,就说,我看你在对付女人上,比打仗差多了。这样吧,柳岚既然是组织介绍给你的,还是由组织出面来解决吧。
第二天,团长也给王阎罗打来了电话,他第一句话就问,王阎罗,你跟你那新婚的小娘们儿过得怎么样啊?
我们目前还停留在革命同志的阶段。
我听说她想跑?
跑了一段,我把她追回来了。
团长给他打气,你他妈的,你英雄一个,英雄美人,自古般配,所以我才把柳岚配给你,我告诉你啊,你王阎罗打仗是个英雄,在女人面前可不能当狗熊啊。
团长,那屌仗我打了十多年,闭着眼睛也晓得怎么打,但这屌女人,我可从来没碰过。
政委一再跟我们说,现在不是打仗那阵子了,说话得文明一点。你看你,一说话就满口是屌!那姑娘是个文化人,你那形象人家就很少见过,再满口粗话,人家怎么喜欢你啊。
你知道,我这一张屌嘴说惯了。
说惯了就得改啊!对女人,你得动点脑子,你得想办法打动她的心,心是女人的司令部,你把司令部搞服帖了,她就土崩瓦解了。当然,也有一种女的,那个司令部牢固得很,办法用尽就是攻不下来,那你就只能强攻了。
你说得轻巧,可女人那屌……心……哈,又说屌了——看不见摸不着的。
你看你这个胡杨木脑袋,你以为女人的心是你从敌整编二十七师师长那里缴获的勃朗宁手枪啊,可以天天在手里把玩着?看来你哪天到了团部,我得好好给你上一课。
你知道我这屌……人,最烦的就是坐在那里听你上课。
王阎罗从团长的话里似乎也明白了一些东西。他放下电话,对自己说,还是我爹说得对,他娘的,屌女人就是给老子铺床叠被暖炕生娃喂猪做饭的,一开始就得把她像调教犁田的牛、拉车的驴一样调教老实了,不然,她以后犁田就会不依犁,拉车就会不依路。但他回头一想,觉得柳岚也是不易,就在那天下午打了一只野鸽子,叫炊事班炖了汤,用钢盔盛着,给她送去。
他往她的地窝子走的时候,不知为何,心还是有些发紧,头还是有些发懵,腿还是有些发飘。来到她地窝子门口,他吭了声,柳岚同志在吗?问完了,他才发现自己的声音还有些发颤。
有什么事请在外头说。
他没有管她,吭了声就进去了。她偎在被子里,见他进来,有些生气。营长同志,你怎么能随便进女兵宿舍?
老子是营长,想进哪里就进哪里。他说话时虽然很横,但语气并不硬。
来,趁热乎着,把这鸽子汤喝了。他把一钢盔鸽子汤递给她。
她闻到了肉香,喉咙动了动,但她扭过脸去,说,我不喝!
不喝不行!
凭啥?
凭啥……凭我们已举行了婚礼!
可你说过我不愿意就算了,我去找教导员说了,他说组织上会考虑。
可组织上决定了的事,我们就得执行,教导员说我执行组织决定不力。
那你来执行啊!她的语气里满是嘲讽。
王阎罗一下来气了,感觉到浑身的血直往头上冲。组织上已经批准我们成两口子了,你以为我不敢啊!他把鸽子汤放在土凳子上,鸽子汤溅了他一手。他在裤子上抹了手上的汤,走过去,用那只独臂把她揽住,就要去亲她的脸。
他听到了她的一声尖叫。这个屌女人,也他妈的太烈了。她还“啪”地扇了他一个耳光。他生平第一次挨了女人的耳光,小手打在脸上像荆条抽过,火辣辣地发烫。这一巴掌把他的昏头打清醒了,他赶紧说,柳岚……同志,我……我昏头了,我……我犯错误了……他说话从来没有这么不利索过,嘴里就像含了一个屌。说完这些,他向她鞠了一躬,灰溜溜地钻出了地窝子。
他丧了魂魄般回到营部,把团长的电话要了出来。他一听到团长的声音就说,团长,我犯错误了!
团长用吃惊的声音问道,啥错误?又他妈的死人了?
我……我耍流氓了……你用机枪把我扫了吧!
什么?团长以为他听错了。
我耍流氓了。
你他妈的对谁耍流氓了?
我对柳岚同志耍流氓了。
团长在电话那头哈哈大笑起来,他笑了好久,然后很严肃地说,你他妈的跟我讲讲,你怎么耍流氓的?要老实跟我讲,不准漏一个细节。如敢遗漏,我从严处分!
团长这家伙平时跟谁都是嘻嘻哈哈的,但一严肃起来,就他妈的六亲不认。王阎罗不敢有任何隐瞒,把整个经过从头到尾细细地说了一遍。
就这样?你他妈的就这样?
我……你知道,团长,我从来不会编谎。
哈哈哈,王阎罗同志,你够丢脸的!我看你是打仗打傻了,以后再遇到类似的事情,你可不要让其他团的人知道了!团长开心地大笑着,那笑声通过电话线传过来,震得王阎罗耳朵直发痒。笑完了,团长接着说,我现在告诉你,鉴于柳岚同志已是你老婆,你可以继续对她耍耍流氓!他说完,就把电话挂掉了。
王阎罗站在那里,手里握着电话,一头雾水,不知道团长是什么意思。不过,他知道,他的这个错误团长是不会追究了。他把电话挂好,嘀咕了一句,这个屌团长!
11
柳岚在地窝子里哭了一会儿,才想起王阎罗的确是和她举行过婚礼的。她总不愿意相信这个现实。她把矮种马的话回想了很多次,越回想越觉得绝望。组织就在那里,但她不知道它是什么样子。这个现实使她的心像针扎一样难过。
在这个雄性的荒原上,她显得那么孤单,像一条隐藏在地下的虫子。
她看了一眼那一钢盔野鸽子汤——她后来才知道,那个钢盔是王营长1938年10月27日在收复阜平城的战斗中,从日军那里缴获的。后来,这个钢盔曾在丁耙山阻击战中,为他挡过一粒子弹。如果不是这个钢盔,那粒子弹会穿过他的脑袋,他的骨头可能早就变白了。就为这个,他一直留着那顶钢盔,解放宝鸡的战斗结束后,他找了个补锅匠,把那个枪孔补了起来。
她把钢盔提起来,想把它甩到外面去,但她最后没有那么做。
她站立在那里,眼前一片茫然。她突然想到了死,她觉得这是一条不错的路。她想,要是那把枪没有还给他,她现在就可以给自己一枪。这种赴死的感觉令她激动得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但这个可怕的想法很快就被两行冰冷的泪水代替了。
她来到这里后,害怕有人闯进她的地窝子,晚上会一直在门口放一盆水。现在,她觉得这些都没有必要了,她把那盆水泼在了地上。
她缩回到床上,和衣钻进被子里,眼睛死死盯着地窝子那个脸盆大小的通气孔。外面和地下一样黑。寒冷的风声哭泣着从地表掠过,把地表的浮土一层层掀走,像要把她从地下掀出来。
第二天一大早,矮种马就瘸着腿找到了柳岚。她想组织新的决定一定下来了。矮种马和她拉了一会儿家常,就把话头转到了正事上。他对她说,柳岚同志,组织决定了的事,没法改变。
可我不愿意。
你现在是个革命军人,你说说看,我们好多同志,浴血奋战,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活下来了,又到这荒原上开荒种地,他们该不该有个女人?
柳岚没有回答。
你没有回答,就表示你已经默认了,如果不是在这荒原上,我们这些同志,谁找不到一个女人,组织根本就不会管这种事情,你说是不是?
柳岚还是没有吭气。
所以说,这是革命的需要。王阎罗,不,王得胜同志是特级战斗英雄,是兵团的模范营长,他和你结了婚,你却不和他同房,这样做,损害了他的威信,叫他以后如何带兵?
柳岚针锋相对地说,我们妇女已经解放了。我追求的,是自愿的婚姻,不是包办婚姻,如果说他的威信受到了损害,也不是我的原因。
这句话把教导员噎住了,噎了半天,他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柳岚不来当兵,你爹娘也会给你找个人家嫁了去,照样是包办。你哪能有那么好的运气,一嫁就嫁个大英雄。
嫁个什么人,那是我自己的事。
柳岚同志,你要明白,婚姻不能儿戏!就这么一片荒原,这荒原上就这么一些人,无论你是否与王得胜同志同房,但在同志们的心目中,你已是个结了婚的人,这是组织的决定,你别无选择。
他的话又把柳岚噎住了。
教导员瘸着腿往外走的时候,不容置疑地说,你们的婚姻是组织决定的,这是革命的需要,你做好准备,他今天晚上就搬过来住。
12
王阎罗觉得女人的确比打仗难懂多了。他觉得女人有时候比敌人还可怕。你消灭过的敌人,你不会再去想他,女人就不然,你不光心里想,脑子里想,整个身子,甚至每根毛发都会想。已经有好长时间了,他心里、脑子里全都是薛小琼的影子。
有一天,他带着她去清理水渠。积雪上落了厚厚的黄沙,大地和天空都是枯黄的,风景里没有一点诗意。薛小琼在前面走着。他看着她的背影,心如刀割。她没有回头,但她感觉出来了。她说,我晓得你和柳管教结婚了,我也晓得她和你心意不合。你不要难过,我是个遣犯,从一开始我就晓得,我不可能和你在一起。我能爱你已经是我这一生最大的福分了。我没有任何奢求,只要能看见你一眼,我就满足了。我晓得,我这条命比蚊子还要轻贱,但因为你,它变得金贵了。她说完,回过头来,对他笑了笑。
她的笑把王阎罗的眼泪引了出来。这个男人极少哭过。他把她拉到自己怀里,用那只独臂紧紧地抱着她。他发现她原来是如此柔弱,像一小粒红柳花絮。他的脸上都是黄沙。她也哭了,她用手抹着他脸上的泪,然后,她把自己的泪水在他胸前的棉衣上揩干了,抬起头,又一次笑了。她笑着说,我不想哭。她说完,就把自己干裂的嘴唇贴到了他那同样干裂的嘴唇上。
然后,她亲了他的每一个伤疤——好多伤疤他早就记不起来了。那个时候,整个索狼荒原,包括那枯黄的积雪,凛冽的寒意,以及那裹着黄沙、从水渠上面呼啸而过的风,和身体上面那浑浊的天空及像黄疸病人面孔一样的日头,还有人世里所有的幸与不幸,好像都被他们的肉体吸纳了。她的脸像一朵刚刚开放在尘土中的花儿一样好看,她很好看地笑着说,我身上流的都是你的血了。他说,我也是。
王阎罗和薛小琼分手后,没有一起从水渠返回,他从另一条路绕到三连的垦荒营地,检查三连的垦荒情况去了。回来已是下午六点钟光景。他把补了好多疤的、污脏的皮大衣往土台上一摔,想起薛小琼,他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场梦,正想哼两句革命歌曲。一抬头,发现矮种马在地窝子里坐着。你个矮种马,像个鬼一样坐在那里,把我吓了一跳。
教导员语气沉重,他娘的,还是出事了!
怎么了?看你那样子,好像黑胡子又掳走了我们的马。
快开午饭的时候,有人来举报,说一个男遣犯跟一个女遣犯搞上了,真他娘的!
这怎么可能!
这怎么不可能?
王阎罗想起自己刚和薛小琼在一起,心想,难道有人发现我们了?就应付了一句,这大冬天的,别听那些告状的家伙胡扯,一些家伙就爱用这个来挣屌表现。
大冬天怎么了?外面是冷得能把屌冻掉了,但那对狗男女骚*劲儿发作的时候,也能把他娘的鬼天气搞暖了!
王阎罗越听越觉得矮种马说的是自己。
他妈的,你肯定想不到这对狗男女是谁。
那会是谁?
矮种马使劲拍了拍自己的瘸腿,压低了声音,你知道吗?男的是那个眼镜,那个什么鸟报纸的主笔;女的就是那个土匪婆子。他们今天早上在那个红柳包后面……真他妈的不要脸!
哪个土匪婆子?你说的是薛小琼吗?这根本不可能!他的心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刺痛。
王阎罗,你可不能放松警惕,这些反革命分子没有什么不可能的。
那个眼镜可是个有文化的人。
娘的,就是这些有文化的人才这样,为了那一口,什么都不怕!老子刚才已把他们抓起来了,他们说他们只是在那里不巧碰上了,鬼才相信!我一看那男的就他娘的是个软蛋!我把枪往他脑袋上一比划,他就吓得浑身发抖,脸上的血色一下就没了;那女的反倒像个爷们。
告状的人是什么时候发现他们的?
说是今天早上,我看他们肯定早就勾搭上了。我觉得这两个狗男女不仅仅是想搞一搞,他们还有一个更大的阴谋。
听矮种马这样说,王阎罗觉得这个问题很严重,但他实在想不明白这事儿跟阴谋有什么联系。
矮种马的脸涨红了,他站起来,攥紧拳头说,这索狼荒原是我们在这里辛辛苦苦开垦出来的,这些土地是属于我们革命后代的!但是,你想到没有?假如他们搞到了一起,把那女的肚子搞大了,那么,这块土地上第一个出生的就不是我们的革命后代而是反革命的后代了,你想想,那会怎样?
王阎罗没想到矮种马会想得那么深远。
这两条反革命的骚狗!他们要用这种方式夺走我们的革命果实!
他们现在在哪里?
扔在外面冻着。我真想把他们拉到红柳包后面毙了,开春后沤了做肥料!
我看这个问题得深入调查,同时得请示团里。
这个我自然知道,他们就是搞在一起了,上头也不可能把他们枪毙,大不了批斗一番,加几年刑期,这都不是主要的问题。
主要的问题是什么?
这主要的问题就是尽快把我们的革命后代搞出来。而这个任务,只有你有条件完成。你的当务之急是立即和柳岚住到一眼地窝子里去!在索狼荒原,第一个生出来的必须是我们的革命后代!所以你们要抓紧时间!你今天晚上就过去住。
听矮种马这么说,王阎罗的脸有些发烧,你他妈的怎么扯到这事儿上了,这事儿……我……
你看你个孬种,但这一关必须过!你也不要太惜香怜玉了,搞得像古戏中的公子哥儿一样。
这事儿……你让我想想吧……
不要想了,这既是组织的决定,也是个政治问题。
我就知道你要用这个来压我……我执行就是……
哈哈,这就对了!矮种马说完,披着大衣,钻出了地窝子,但他马上又钻了进来,说,让警卫连加强对遣犯的看管,把那些女遣犯婆子弄到西头来看着,告诉柳岚,从现在开始,严禁她们和任何男遣犯接触。
矮种马走后,王阎罗急得不停地在地窝子里转圈圈。他既担心薛小琼,又要执行组织的决定——考虑怎么到柳岚那里去——无论怎样,组织的这个决定他都要贯彻执行的。
13
自从矮种马和柳岚谈过话后,她的心情就十分复杂。那不仅是痛苦,还有愤怒、绝望和无奈,它们撕扯、纠结着她的心。那个时候,她觉得自己是那么弱小,比一粒微尘还要轻微,轻微得身不由己,只能在空中漂浮。
这时,一个叫王苏晗的女遣犯跑进来,说,柳管教,薛小琼出事了,被教导员给抓起来了!
抓她干什么?
说是今天天还没亮,她和一个男遣犯在红柳包后面做好事,被人盯上了,向教导员告了状。
做什么好事?为什么她和人做好事还要抓她?
我说的好事不是你说的那个好事。
好事还有见不得人的?柳岚还是不明白。
王苏晗一听,就急了,忙着解释道,他们做的是见不得人的好事,也就是丑事,就是犯了你们说的男女作风问题。
柳岚听她这么说,一下明白过来了,她在哪里?
和那个男的在营部外面捆着。
柳岚一听,立马钻出了地窝子,向营部跑去。
午后的寒风裹着黄沙,呜呜地吹着,哨兵穿着皮大衣,全副武装,像熊一样笨拙地在寒风中游动。
他俩被反绑着手,捆在一起,像两个破麻袋一样,被扔在营部外面的碱土包旁边,冻得瑟瑟发抖。一个战士在旁边看着他们。薛小琼和那个眼镜的脸已被冻得乌紫,浑身都是泥土,头发也凌乱得像个鸡窝。那个男的眼睛里全是恐惧。薛小琼还是那个样子,她看见柳岚,用一种复杂的眼光看了她一眼,眼睛里滚出了两行泪水。柳岚的心像被她的眼光揪了一下,疼得她倒吸了一口冷气。她蹲在薛小琼面前,问她,究竟怎么回事?
薛小琼咬了咬自己发乌的嘴唇,哆嗦着,低声说,对……对……不起了,我……我和他……我们……什么事也没有……我……我们……的确只是……不巧在……在红柳包子后面遇……遇上了……我……我之所以……到……到那里去,只是……只是……因为我不想……不想在……在旱厕解手,我……我一闻到那个味儿就……就想吐,我想趁早……找个……找个空气好的地方……解手……没……没想眼镜也在……在那里……
你跟组织说过嘛?
组织是谁?
柳岚想了想,说,组织就是教导员。
我……我说过,他……他不相信。现在……现在我……我想求你一件事。
说吧。
麻烦你帮我……帮我把脸上的眼泪擦……擦掉,我……我不想让别人看……看见我哭……
柳岚抬头看了一眼哨兵,哨兵正望着别处,她伸出手,轻轻地用袖子帮她擦干了眼泪。
她说,谢谢!
那个男人缩成一团,满眼都是恐惧和绝望,他想挤出一点笑,讨好柳岚,但他却哭了,他可怜兮兮地问她,……长……长官……不……不……同……同志……您……您们……会……会枪毙我……我么……
柳岚没有回答他,站起来,决定去找教导员为他们求情。没想她一进去,矮种马劈头就问,你和营长的事是不是已经想好了?
我没有想。
那你就回去继续想。
柳岚转身想走,但她站住了,她问道,教导员,我觉得两个遣犯不会有什么事,您能不能把他们弄到地窝子里再问一问,把他们扔在外面,会冻死的。
他们是禽兽,大清早的都可以在红柳包后面做猪狗之事,难道还怕冻死。
柳岚把薛小琼跟她讲的话向矮种马复述了一遍。
那都是哄鬼的话!你管理的女遣犯出事,组织就不追究你的责任了。你还是去想想你和王营长的事情吧,他们的事,组织自会解决,不用你操心。
可是,他们会被冻死的。
冻死两个反革命就跟冻死两条狗一样,没什么了不起的!
听了这句话,柳岚的脑子有一阵什么也没有了。在那个瞬间,她感觉到了一种没有边际的孤独和虚无。她突然觉得她可以把自己抛弃掉了,就像抛弃一件不值钱的旧衣服,抛向哪里都可以,抛给谁都无所谓。她转身走了几步,突然回过身来,对教导员说,我可以考虑和王营长同房的事,但我有一个条件。
你说。
求你把他们两个放了。
可以。矮种马站起来,把左手叉在腰上,好,我现在就可以去把那对狗男女放了。
14
柳岚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她梦见地窝子塌了下来,把她埋住了,里面一片黑,什么也看不见,但她却没有挣扎,她在梦里对自己说,在这里面,他们再也找不到我了。但她喘不过气来,她觉得自己快要憋死了。
柳岚醒过来,迷迷糊糊地看到地窝子里有灯光。然后,她听到了如雷的鼾声。她的睡意一下子全吓没了,猛地坐了起来。
她发现自己身边躺着一个人!
她一下从被窝里跳出来,来不及穿毡靴,就要往外跑。跑到地窝子门口,才发现自己全身都穿得好好的,便回头看了那人一眼。那家伙蒙着头,裹在被子里,睡得像一头死猪。她看见了那把放在枕头边的勃朗宁手枪。是他!她想把枪拿过来,手还没有挨着枪,他如雷的鼾声突然不响了;她的手刚挨到枪,枪已到了他的手里,几乎是一瞬之间,枪口已对准了她的眉心。枪口的寒意一下子贯穿了柳岚的整个身体,她吓得呻吟了一声。他这才睁开眼睛,一看是她,他有些惊讶。他看了一眼柳岚刚才躺的地方,回过头来,对她害羞地笑了笑,把枪的保险打开,放到她手上,说,你如果生气,可以用它毙了我。
你!柳岚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真的对不住,我知道你不愿意,但组织让我们同房,我必须执行组织的决定。我没有动你,你看到了,我们都穿着衣服的。我怕你睡醒被吓着,所以一直点着马灯。
你……柳岚把枪扔给他,蹲在地上哭了。
他不知道怎么劝她。他蹲在她对面,看着她,有些结巴地对她说,真是……真是对不住。他说完,站起来,就要往外走。
柳岚仍蹲在地上,哽咽着说,你,留下吧……我答应过教导员……
15
矮种马虽然把薛小琼和眼镜放了,但向上头打了报告,给他们每人加刑三年。从那以后,薛小琼再也没有和王阎罗在一起待过。被人视为破鞋的她不再说话,也很少有人愿意和她说话。她整天只是低着头,不停地劳动。王阎罗虽然不相信她和眼镜的事,但因为她加了刑,看管得非常严,他也不敢和她来往了。
荒原的冬天缓缓地过去了,天气慢慢变得暖和起来。
有一天,王阎罗激动得一边不停地在裤子上搓着那只大手,一边兴冲冲地对矮种马说,真他个……好啊!嘿嘿,你看我差点又把那个脏字说出来了,说句实在话,不说那个字,说话还真别扭。话里有那个字的时候,我说出的话人家一听就晓得是王阎罗说的。
你他妈的,不是要跟老婆学做文明人儿吗。矮种马说完,用热情逼人的眼睛盯着他,看你这个样子,柳岚同志是不是有喜了?
是啊!她刚才告诉我,说她怀上了!我当时一听,就觉得血都突突突地直往头上冒。真他个……好啊,我有娃娃了!我当时就用这只手把她抱了起来,说,柳岚,你个屌娘们儿真行!说完,我他妈的就哇哇哭了,你看多丢人!柳岚不知道为什么也哭了。她一哭我就不哭了。我说你哭个啥呢,你不能哭。但她还是控制不住。
矮种马高兴得猛地一拍巴掌,说,王阎罗,你执行组织决定有力,战斗力不错,为了保住我们索狼荒原的第一个后代,柳岚同志从今天开始,给予特殊待遇,不准再干任何重活。
那可不行,她是我王阎罗的老婆,不能因为怀个娃娃就搞特殊。
这是组织的决定!
16
开春不久,团里通知王阎罗到师部去学习,时间半年。等他学习结束后回到索狼荒原,已是深秋,荒原上的第一季麦子已经丰收,大家正准备播种冬麦。
柳岚挺着个大肚子,再有两个月就要生了。上头又陆陆续续地分来了女兵,矮种马、副营长和三个老连长的婚姻问题已经解决了。王营长还是负责带着这些女兵和女遣犯撒种浇水,他在这里见到了薛小琼。他看到她穿着一套大号的衣服,看上去好像胖了不少。
没人理薛小琼,那帮女人一见她就骂她婊子、娼妇、破鞋,连做活、吃饭都不和她在一起了;男人们一见她的影子,就远远地躲开了。但她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还是那个样子。她自己挖了一眼小小的地窝子,一个人住在里面。
到了离她们远一些的可以说话的地方,王阎罗小声问她,你,还好吧?
还好。
你这衣服太大了。
我晓得的,但我现在需要。我有事要跟你说,不晓得等会你还愿不愿意让我跟你去引水。
好吧。
她刚走开一会儿,王阎罗就用命令式的口气对那帮女人喊道,谁跟我去把水引过来?没等有人反应,他继续说,还是让土匪婆子薛小琼跟我去吧!
薛小琼赶紧答应了一声。
以前王阎罗叫薛小琼和他一起去干什么,大家都不在意。现在他还叫她,大家就很不理解了。刚分配给矮种马做老婆的女兵谢依云赶紧提醒他说,营长,她不但是遣犯,还是只破鞋呢。
王营长没有理她,把那只独臂背在身后,只管往水渠方向走去。他走了好长一截路,她才跟过去。那帮女人在她身后吐了好一阵唾沫。
我知道你和眼镜没有什么问题,但我没有办法帮你,一点办法都没有。惭愧使他脸上的刀疤隐隐发紫。
她的泪水在她的眼睛里打转,但没有流出来。她说,没什么。
你有什么事要跟我说?
我怀上你的娃娃了。
什么?王阎罗一点也不相信,你这个样子哪像怀上娃娃的人?你看柳岚现在都像个西瓜了。
她看了看身后,然后小心地把衣服揭开,王营长看见她用布条绑着她的肚子,她一层层地解开,你走的前一个月我就怀疑有了,当时不敢确定,所以没有跟你讲。
你就怀着孩子还做这些活啊!
只能去做,我还要异常小心,尽量不让他们发现,这孩子好像也知道自己的命,一点也不显怀,加之我个子高,再穿上大号的衣服,旁人就更看不出来了。但现在,我觉得越来越难以隐瞒了。我没想到会这样,真是对不起你!
是我对不起你!
我前面说过,我喜欢你,可以为你去死。我知道,假如别人晓得这孩子是我和你的,你们的组织一定会很严厉地处分你。无论怎样,我都不会对任何人讲我们的事情。我知道我怀孕后,我也曾想把孩子弄掉,我曾从土坎上往下跳,我拼命干体力活,有好几次甚至用力捶打自己的肚子,但都没有成功。后来,我发现我喜欢我们的孩子,我打消了这个念头。自从怀上这孩子后,我就一直在心里和他说话,他很听我的话,很少让我难受。我希望能把他生出来,然后,我即使去死,也没什么了。这可能是我这一生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了。她的话说得很平静。
王阎罗看着她肚子上一道道勒痕,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我什么都不怕,大不了不让我干这个营长了,我不能因为这个连自己的娃娃都不认!
我再有两个多月就要生了,我知道这个孩子一旦生下来,我会面临什么。我做好了一切准备。你那样做,既救不了我,也毁了自己,还保护不了这个孩子。她说完,又用布条把肚子小心地缠起来,这孩子如果有幸能生出来,就拜托你照顾了。
王阎罗早已泪流满面,他用他的独臂把薛小琼揽在怀里,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茫然。
那天,整个荒原上面的沙尘都落定了,天空蔚蓝,金黄的大地上有一层浅而纤弱的绿色。
17
人们万万没有想到,薛小琼会怀着孩子,更没想到的是,她怀了这么久竟能藏住。怀到第九个月时,才被人发现。来向柳岚报告的是一个叫陈文俪的女遣犯。柳岚一听就认为她是在胡说。她赶过去,摸了摸薛小琼的肚子,就不得不承认陈文俪说的是事实。
薛小琼非常平静。
柳岚问她,你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
她说,我不知道。
柳岚说,你怀的是谁的孩子都不知道吗?
她说,大家都晓得我是破鞋,好多人睡过我,我哪知道是谁的。
她的话让柳岚听得睁大了眼睛,惊讶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柳岚把这件事给矮种马讲了。矮种马一听,一下跳了起来,说,你胡说啥呢,她能在上千号人面前怀个孩子不被发现?这条母狗,我就说过她是只反革命的破鞋,她如果真敢在这么多人眼皮子底下怀上个杂种,我会一枪毙了她的!
教导员提着枪赶过去的时候,那帮妇女围着薛小琼,正在骂她。见教导员来了,她们一下散开了。薛小琼的大肚子没有捆束,暴露无遗。教导员盯着她的大肚子,气得脸色铁青。
薛小琼还是那么平静。教导员用枪抵着她的脑袋,她平静地说,我能说的都跟柳文教说了,长官如果要枪毙我,请允许我把孩子生出来。
教导员气得吼叫起来,我要让你和你的狗杂种一起上西天!说完,啪地打开了手枪的保险。
这时候,王阎罗跑来了,他把矮种马的手枪装进枪套里。说,你身为教导员,遇事一定要冷静,这事怎么处理,要由组织来决定。他学习了半年回来,说话和处理事情的能力有了明显的提高。
第三天,组织的决定就来了,说营长和教导员在管理遣犯方面有问题,分别给了他们一个记过和记大过处分。而对于薛小琼的问题,批示说继续查处。
18
十月怀胎,柳岚终于到了分娩的那一天。
地窝子外面站满了人,初冬的寒风使劲地刮着,尘沙弥漫。但大家似乎一点也没有感觉到,屏息静气地站着,像一组群雕。
柳岚躺在土台上,像一颗正在挣扎着萌芽的麦种。她痛得撕心裂肺,喊叫声撕扯着每个人的心,好像她的身体被撕裂了。她的手抠进了泥土里,抠下的泥土被她捏成了团。
两名被抽来接生的女遣犯被她的痛苦搞得不知所措。不光是她俩——包括所有的人,都是第一次面对生产。他们没有想到,生育要经受这么大的痛苦。
血不停地流出来,渗透了土黄色的军被,又渗进了土坑,渗进了泥土的深处。
王阎罗蹲在地上,急得不行,不时捶一下自己的头,又不时捶打一下地面,最后,他冲进地窝子,凶巴巴地问两个女遣犯,她怎么样?
两个女人见他那个样子,吓得直发抖,一个女人低着头回答道,柳文教好像生不出来。
王阎罗听说后,转身冲出地窝子,大声喊叫,屠夫!
到!
你进去看看!
我?可我是男的。因为不好意思,屠夫的脸羞得像猴子屁股一样红。
你他妈的怎么啦,你是卫生员啊!
我……营长,你知道,过去总是打仗,我也就包扎包扎伤口,平时看个头痛感冒的,对接生孩子,我可是想都没想过,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
有没有这方面的书?
原来带来过一本,我还没来得及看,教导员看到后,说不健康,被他没收引火了。
教导员的脸上有些挂不住。嗨,那时哪想到还会有这档子事?
你个矮种马!这是科学,懂不!王阎罗对他吼叫道。
要在平时,矮种马肯定会嘲讽他的,这次他没有吭气。
王阎罗转过身,对屠夫说,那你也得进去看看,这里就你一个卫生员,你一定要想办法,必须让我的孩子顺利地生下来。
屠夫红着脸,在地窝子门口犹豫着。
快进去呀!官兵们一见,着急地齐声对他吼叫起来。
他没有办法,很难为情地搓着手,红着脸,低着头,像个罪犯似的进去了。
过了一会儿,他满头大汗地跑出来说,那两个女遣犯说了,说嫂子失血很多,可能是难产,得赶快送医院。
可是师部才有医院啊,这里到师部二百多公里路,我怎么能快起来!王阎罗绝望地说。
你多派一些人,我们抬着嫂子轮流往师医院跑,这样稳当。鬼脸说。
也只能这么办了,快给师部发电报,让他们也派车来接。矮种马对通讯员说。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女遣犯跑过来,向王阎罗报告说,长官,薛小琼也要生了!喊叫得好凶,像是谁在剜她的心一样。
在哪里?王阎罗隐藏住心里的着急,问道。
就在她的地窝子里。
教导员一听,马上跳了起来。这个土匪婆子,这是在和我们革命后代抢时间啊!你回去告诉这条骚母狗,她要是胆敢抢在我们营长老婆前面把她的小杂种生出来,我就真把她毙了!
那个女人不敢怠慢,小跑着跑去了。
教导员对着那个女人跑开的方向,狠狠地说,我就认为早该把她给毙了!
柳岚被抬到担架上后,全营最精壮的五十多条汉子已列好了队。
王阎罗的心一下被撕扯成了两半。他不知道是该留下来,还是该跟着他们把柳岚往师医院送。但他最后只能跟着他们跑。
19
两人抬着产妇在前面飞奔,其余的人紧紧跟着,随时准备在前面的人跑不快时,接替上去。苍白的太阳在头上一闪一闪地晃动,脚下是无边的灰黄色的大漠,踏起的尘沙刚扬起来,就被风吹散开去。这是一支奇特的队伍,是生命的新生与死亡的一次赛跑。大家用的是在战场上冲锋的速度。跑了两个多小时,沙尘暴就起来了,它把这支队伍紧紧地裹在里面。王阎罗用旧军装把柳岚的脸蒙住。他看见她紧紧地咬着牙关,脸上都是汗水。战士们钻着头往前跑,速度并没有放慢。虽然天气很冷,但每一个汉子的衣服都被汗水湿透了。
而王阎罗,还是一个被分成了两半的人,一半要跟着他们往前跑,一半却想跑回去。他担心薛小琼,更担心那个孩子赶在这个孩子前生出来,教导员会气得发疯,说不定真会毙了她。
当时的情况那么紧迫,他也没法和矮种马说什么。他感到很不放心,就跟鬼脸说,你赶紧跑回去,就说是我说的,那个薛小琼生孩子的事情,要教导员不要鲁莽行事,免得犯错,怎么处理那个女人,让他上报组织,由组织来决定。
鬼脸有些不愿意,说,我是来送嫂子的,管那个女遣犯做甚?
王阎罗说,这是命令。
鬼脸一听,只好调头,赶紧往回跑。
队伍从沙漠中抄近路,直奔南疆公路,七十多公里路大家用四个半小时就跑完了。
到了三棵红柳后,大家马不停蹄,继续向师部跑去。两个人抬着一个女人,跑得像风一样快,后面一大队人又像风一样跟着,引得沿路的老乡好奇地跑来看热闹。当他们得知是为了救一个产妇,为了让产妇生下孩子才这样做时,他们拿来了馕、瓜果给大家吃,端来了水让大家喝,有些小伙子还主动接上去,抬着飞跑一程。最后,跟随的人越来越多,最后增加到了男女老少好几百人,就像一场古时候的马拉松赛跑。
过了策大雅,终于看见了师医院的军车。当时,师医院接到电报后,立即派了最好的军医和最好的设备沿着公路前去接应。当医生看到大家时,吃了一惊,他们不敢相信大家会跑得这么快,说他们跟汽车跑的速度差不多了。
手术室就设在“道奇”牌汽车上,人们围着汽车,静静地等待柳岚能脱离危险,期待着王阎罗的孩子能顺利降生。她当时已昏迷不醒,不省人事。
医生检查后,对王阎罗说,幸好送得快,还可以保住大人的命。
那,孩子呢?王阎罗都要哭出来了。
医生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说,他已经丢了。
王阎罗哽咽着说,那就赶紧救大人。
手术结束后,人们纷纷围过来,问那医生,孩子呢,孩子呢?医生只得说,孩子没有保住,但由于赶了时间,大人已经脱离了危险。
大家一听,心里非常难过,那一声孩子的啼哭终于没有响起。他们纷纷低垂了头颅。有的颓然蹲了下去,把头伏在膝盖上,伤心地抽泣起来。
医生把柳岚放到车上,说要拉到师医院继续疗养,问王阎罗去不去,他牵挂着薛小琼,就说,把她交给你们我放心得很,荒原上还有上千号人,我得赶回去。
再往回走时,每个人的脚步都沉重得抬不起来,迈不出去。但王阎罗要大家跑步赶回。没有一个人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做。
大家还没有到营区,全营的官兵就围了上来。当他们听说孩子没有保住时,全营的人都伤心地哭了。如果说在策大雅时,大家还抑制着自己的感情,使自己不在老乡面前过于悲伤。现在,大家再无顾忌,荒原上,男人的哭声响成了一片。
王阎罗找到了鬼脸。他走过去,问道,那个……薛小琼生了吗?
鬼脸抹了一把眼睛,说,生了,我们刚抬着嫂子没跑多远,那个遣犯婆娘就生了,那个婆娘真厉害,没人管她,自己生了。
王阎罗非常担心,但装作很随意地问道,他们没事吧?
娃娃胖乎乎的,毬事没有。
王阎罗感到宽慰了一些,但他压抑着,继续问道,那个薛小琼呢?
死毬了!
你说什么?
听一个遣犯婆娘说,她把孩子生下来后,给孩子饱饱地喂了奶,还给他唱了一首歌,就是那种哄小娃娃的歌。然后把孩子交给那个遣犯婆娘,说她要出去方便一下,没想她一出去就没有回来。那个遣犯婆娘等了半天没见她回来,以为她害怕教导员枪毙她,逃跑了,就跑来报告。教导员一听,就派人到处找她。最后在东头那个胡杨林子里找到了,找到她的时候,她已在一棵胡杨树上吊死了。
她……人呢?王阎罗的嘴唇发起抖来,他的声音都变了。
鬼脸看着他的表情,觉得奇怪。我们报告教导员后,他说这个遣犯婆娘死有余辜,就埋在那里沤粪吧!我们就在那棵胡杨树下挖了个坑,把她埋了。
王阎罗跟鬼脸说,你他妈的,快去把我的孩子给我抱过来,我要抱着他去看他娘!
鬼脸看着王阎罗,觉得他肯定是疯了,他红着眼圈,难过地低声对他说,营长,你的孩子已经……丢了……
你他妈的胡说!他是老子的孩子!他说完,就疯了似的向薛小琼的地窝子跑去。
这时候,一声婴儿的啼哭从薛小琼的地窝子里传出来,那是索狼荒原诞生的第一个生命的啼哭……
作者:卢一萍
1
一过1951年那个风沙弥漫的春天,就有传言说上头要招一批女兵来,大家都等着,像等仙女下凡一样。可半年过去了,连个女人的影子也没见着。绰号叫“王阎罗”的营长王得胜一直反对把女人弄到这个叫索狼荒原的地方来,他嫌这大漠荒野,弄个娘们儿来太麻烦。他说,要个屌女人干甚啊,几百号光棍一起在荒原上待着多好。天地为帐,大地为床,怎么粗野怎么着。老子整个营可以光着身子在荒原上开荒,屌蛋打得大腿啪啪响,那景象真他妈的……你就是拿几筐银元满世界找,也不一定能看得到。
昨天一大早,“聋子团长”陈德良终于打来了电话,说,王阎罗,你明天一大早出发,赶到三棵胡杨去,把你的娘们儿接走。
你真要给我弄个娘们儿到这半根屌毛也不长的地方来啊,她一看到这屌荒原,非吓得吱哇乱叫不可。团长的耳朵是被大炮震得有些聋的,说话时得对着他大喊大叫才行。
你他妈的也太小看我们革命女同志了。你把自己好好拾掇拾掇,你那阎罗样不把别人吓着就行。
弄个女人来也行,要弄就弄个结实一点的,让我的兄弟们看着顺眼,看着放心,我不要被你们首长机关挑剩下的。如果我看到你的娘们儿比我的中看,我可不饶你啊,我到独眼师长那里告你以权谋私,目无基层。
哈哈,你他妈的粗得像胡杨皮,长得又是阎罗样,还想要中看的?你配得上人家吗?我近水楼台那个什么先得月嘛。团长只有一个,最漂亮的肯定要留给团长啦。不过嘛,我团大功营营长也只有你一个,所以分到你那里去的也不会差。
那就行,还有哇,我们在这里开荒,衣服早磨坏了,好多人都是光着腚在干活儿呢,没有女人还没啥,有了女人可不行。
那也没办法,衣服匀一匀,反正要保证把大家的屌蛋给遮住了。
这里热得屌蛋都能烤熟下酒喝,让大家穿着衣服,做出一副人样子,那可真是难受死了。
哎呀,你这个王阎罗,政委跟我们讲了,说话要文明一点,你看你一张臭嘴还是满嘴脏话。
哈哈哈,你还说我呢!
你还是带点人马,不要让快枪手黑胡子把你另外一个耳朵也打个洞。
嘿嘿,没想老子英雄一世……提起自己的耳朵,王阎罗就说不起话了。他故作发狠地说,这家伙这次胆敢露脸,老子会一把把他的屌蛋捏碎了!
2
1951年秋天,女兵柳岚才满十七岁,她来到索狼荒原时,荒原上才第一次有了女人的气味。虽然走了那么长的路,她身上积了厚厚的征尘,身上充满了一路粘来的各种气味,但女人有一种特殊的芳香,这芳香留了一路,一到这里,染了瑰丽晚霞的荒原上的风就把女人的香味吹散开了,弥漫在了荒原上,像一种花香。她可以感觉到。不然,这些男人就不会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她到这里前,王阎罗已叫营部的战士们帮她挖好了一眼地窝子。她就这样在索狼荒原安顿下来了。她从地窝子里钻出来,满眼就是扑面而来的荒凉,彻底的荒凉,这是一大片由茫茫戈壁和盐碱滩组成的荒原。到处是狼、马*蚤子和蛇,有些碱滩深得可以把一匹战马吞没掉。而垦荒部队的任务,就是要把这样的地方开垦成良田。大家整天都在用那把巨大的坎土镘,没日没夜地挖掘。手上裂开了口子,坎土镘把上全是血,红的变黑,黑的结了痂,痂上又染血,好多战士手上渗出的血早把半截袖子染黑了。
当时,这里的传说还只有那个外号叫“快枪手黑胡子”的土匪。后来,才有了柳岚。严格地说,她属于传奇。她一来到这里就是。她来这里的第一天晚上,王阎罗显然对他的战士不太放心,就把他的勃朗宁手枪给她,让她来护身壮胆,没想到当天晚上他去给柳岚送水,由于没有吭气就直接往她的地窝子里钻,柳岚正在换衣服,以为是哪个家伙要对她图谋不轨,在惊慌中走了火,用那把手枪把营长的耳朵打了一个洞。当时她吓傻了,他也有些吃惊。但很快,他就像啥事也没发生,就像只是被骆驼刺划了一下,对她笑了笑,转身走了,然后对赶过来的哨兵说,快枪手黑胡子给了他一枪1。
当时,整个营地戒备森严,战士们不知道那个土匪是从哪里开的枪。王阎罗这么说,战士们都相信了。大家觉得这个土匪也太厉害了,因为他是在黑夜里开的枪,因为他端端打中的是营长的耳朵。那几天,大家的耳朵都有些发红,下意识地总会捂一下耳朵,生怕有一颗子弹会突然飞过来洞穿它。看到那情景,柳岚就忍不住想笑。
那天晚上,柳岚穿好衣服,在地窝子里傻坐了一会儿,带着枪,就去找王阎罗。
那个绰号叫屠夫的卫生员正在给他包扎伤口——后来她知道,那个卫生员参加革命前,真的干过屠夫。屋子里挤满了战士。王阎罗在不停地骂那个土匪,说他哪天碰到他,一定会把他的两个屌蛋打个洞。战士们听他那么说,都嘻嘻哈哈大笑起来。好久没有打仗了,王阎罗耳朵上崭新的枪伤,让大家有些莫名的兴奋,就像狼闻到了血腥气一样。
柳岚在地窝子外面喊了一声报告。女人的声音有些发颤。地窝子一下安静了,大家自动让开了一条道,影子在马灯的灯光里晃动。王阎罗听到她的声音,愣了一下,说,进来进来。然后看了一眼战士们,接着说,除了屠夫,其他人都滚出去。大家便屏了声,退到黑夜里去了。
柳岚同志,有事等会再说,你先坐一会儿,屠夫马上就给我弄好。他偏着脑袋,眯着眼睛,像是很享受自己的枪伤。
营部的地窝子要宽敞很多,也很整洁——是那种军营式的整洁。马灯的光有些昏黄。柳岚看到王阎罗睡觉的土台上铺着打了很多补丁、已看不出本色的床单,但床单下垫的麦草一根也不乱,同样补丁重重的被子也叠得有棱有角。东面的墙上挂着一张手绘的《索狼荒原垦荒图》,西面的墙上则挂着机枪、步枪、冲锋枪等各种轻武器,还有好几把各式战刀,都擦拭得锃亮。
营长,您的伤……痛吗?柳岚非常抱歉地问道。
这点屌……伤算个啥?蚂蚁咬了一口而已。他示意她不要再说,黑胡子的冷枪,他娘的!
屠夫是个粗壮的、胡子拉碴的东北大汉。他用纱布为营长包扎好的那个耳朵显得很怪异,在他脑袋一侧,像戴着一朵白花,使这个粗野的人有了一股很滑稽的俏劲儿,看到他那个样子,柳岚差点笑了。
王阎罗看了一眼自己的影子,对屠夫说,没事儿了,你也出去吧。
屠夫拿起自己的行头,对营长说,您晚上睡觉的时候要注意,不要把受伤的耳朵压住了。
老子知道。
屠夫出去后,柳岚说,营长,真是……太抱歉了!我不知道怎么就把枪扣响了。
我跟你说过嘛,杀人的玩意儿,用起来都很简单。
该怎么处分我,您就处分吧!
大家现在都知道了,我的耳朵是那个屌黑胡子干的,跟你又没关系,为啥要处分你呢。
可明明是我开的枪,您为什么要这么说呢?
那你要我怎么说啊?说我一个老爷们儿,晚上私闯女兵地窝子,看到那个什么……女兵换……换衣服,被女兵打了一枪,把耳朵打了一个洞?
那……我把枪还给您……柳岚像在掏一块发烫的烙铁。
王营长一听柳岚要把枪还给他,一把把枪抓了过去,摊在大手心里,在马灯下细细打量了一番。看得出,几个小时没有看到自己的宝贝,他很心疼。但他还是把枪递还给她了,说,被自己喜欢的宝贝玩意儿干一家伙,值!你拿着吧,就当是个见面礼。
哪有把武器拿来作见面礼的。柳岚没有接。
他迫不及待地说,那好吧,我就收回。他好像生怕再被她拿走,说完,赶紧把枪小心地放进了枪套里。
3
柳岚第二天就和官兵们一起垦荒了。她和大家一样,每天五点半起床,简单地洗漱之后,干到八点钟吃早饭,然后带上两个玉米饼子,一直干到晚上十点钟才收工,回来后还要搞政治学习、思想教育,搞完这些,睡觉时已是凌晨了,所以休息的时间很少,加之吃的东西很差——玉米饼子硬得能把人打起包,每个人都感到又饿又累又困。
虽然在来疆的路上就有关于分配婚姻的种种传闻,但柳岚并没有像其他女兵那样有一种莫名的担忧和害怕;即使面临这个大荒原,面临浩浩荡荡的漠风,她也只有好奇。因为她每往前走一步,所面临的东西都是超乎她的想象的。她怀着那个年代很多年轻人都有的英雄梦,无所畏惧地向未知的远方靠近。
现在,在这个只有唯一一个女人的集体里,她对每一名官兵来说,都是一个辽阔而美丽的世界,是他们寄托自己想象中的爱情、性欲和家庭的载体。她当时单纯而天真,在这个成人世界里完全是一个大孩子。但没过多久,她的麻烦就来了。
柳岚记得,那天是1951年12月7日下午,太阳挂在西边浑浊的天空里,像一个烤糊了的玉米饼。她正走在回地窝子的路上,教导员叫住了她。
教导员姓马,个子不高、粗壮得像一个石墩,一副黑边眼镜挂在耳朵上,绰号“矮种马”。他原是二军四师七一七团骑兵营教导员,长期骑在马上,所以两条腿罗圈得很厉害。他打过很多仗,但每次都安然无恙,大家都说他是“一匹幸运的矮种马”。他那条瘸腿并不是在打仗冲锋时留下的,而是在进疆途中,过哈密不久,在一个平坦得像个大操场一样的戈壁滩上,因为在马背上睡着了,摔到戈壁滩上摔瘸的。从那以后,大家就叫他“瘸腿矮种马”了。一有人说起这件事,他就脸红脖子粗,不好意思再在喜欢到自己小命里的骑兵营待下去,就调到了步兵营当教导员。大家都说这家伙喜欢女人,柳岚听说后,就对他敬而远之了。她一边走开,一边问道,教导员,您找我有事么?
小鬼,我找你肯定有事啊,“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问问你,你想不想成个家呀?
他这句话问得非常突兀。我还是个孩子,成什么家呀,教导员,您可不要吓倒我。柳岚十分认真地对他说。
教导员用很严肃的口气对她说,你该成个家了,组织上给你考虑了一个全兵团最有名的英雄模范。
柳岚一听教导员的口气,就真的害怕了,教导员,我才十七岁,还太小,我还想上学,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做,我现在……现在不想结婚……何况,我还没有……没有喜欢上谁……我还没有,从没有想过……结……结婚的事。由于害怕,本来伶牙俐齿的她,一下子变得结结巴巴、语无伦次起来。
小鬼,组织上已经决定了,给你介绍的对象就是我们营长,他是我们军有名的战斗英雄,我们兵团的模范营长,你也看到了,他是一个忠厚可靠的同志。
教导员,你怎么能……随便乱说!柳岚很生气。
小鬼,我不是乱说,我是代表组织在跟你严肃地谈话。
教导员,如果这样,这个兵我不当了,我要回家。柳岚心里一急,差点哭了。
小鬼,你以为参加革命是开玩笑啊,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你们这是在包办婚姻,我宁愿死,也不会答应的。
你这个同志怎么能这么想呢?我们是革命军人,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不要多说了,明天给你半天时间,你们两个再见个面,谈一谈,加强加强了解。教导员的口气因为不容置疑而变得冰冷了。他说完,就转身走掉了。
柳岚看着教导员一瘸一拐地走远,愣了半晌,本想喊叫,却没有喊出声音来。她哭了,越哭越伤心,最后竟号啕大哭起来。
这个兵我不当啦!我不当啦……她赌气地对自己喊叫道。然后,她抹了一把泪,跑回地窝子,收拾好东西,背上背包,就要离开这里。但看着茫茫荒原,她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走。哨兵跑过来,有些腼腆地问她,女兵同志,你要换地窝子吗?来,我帮你拿东西。
不……不是,谢谢!她不知道该怎么对哨兵说,只好撒个谎,我……我把背包拿出来,只是……只是想把地窝子打扫一下。
我来帮你!那个战士还是那么热情。
谢谢你了,我自己很快就可以收拾好的,你去站岗吧。
需要我帮忙你就喊一声。那个战士说完,转身走了。
她在阳光下站了一会儿,只好钻进了地窝子,把背包取下来,把被褥重新铺好。她觉得自己无比孤单、柔弱。她发疯般地想念起父母来,眼泪把枕头都渗湿了。有一缕阳光漏进了地窝子里,不大的风一阵阵从地窝子顶上刮过。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必须长大,成年,以面对那实实在在的、充满着未知因素的命运。
4
第二天吃过早饭后,王阎罗来到了柳岚的地窝子门口。虽然已见过好几次面,但他却不好意思进去,这个打仗时只知道猛打猛冲、干活儿时则拼死拼活的河北汉子,脸通红着,在门口转了一圈又一圈。最后,他嘀咕道,哎,还是算了,还是算毬了吧……
躲在他身后看热闹的几个老兵见他要溜,哄笑一声,冲出来,硬把他塞进了地窝子里。
柳岚早就吓得不行,她缩在地窝子的角落里,像一只被猫发现了的小耗子。
王阎罗在地窝子里站着,由于个子高,只能低着头。那只空袖管害羞地垂在身体一侧,那只手显得很是慌乱,无所适从。它看上去更加宽大、粗糙,像刚刚从泥土里刨出来的胡杨树根。
柳岚原来一见他的大手,总想发笑,这次她再也笑不出来了。她的心因为害怕而跳得嗵嗵直响,她坐在土台上,一眼也不敢看他。因为害羞,她的脸烫得像要燃起来。
地窝子里异常寂静,似乎连灰尘落地的声音都能听见。
他的脸也羞得通红,这个曾经一百多次在枪林弹雨中冲锋陷阵的男人,现在感到异常尴尬和窝囊。那么冷的天,他的额头上竟冒出了热腾腾的汗水。
是的,对于女人,这个老兵无疑还是个新兵。何况他面对的又是一个见面不久、只说过几句话、还很陌生的女孩子呢。他不停地抹着额头上的汗水,脚不安地在原地动来动去,那只大手紧紧地攥住那只空袖管,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
柳岚同志,你……我……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柳岚看到他那个样子,突然变得勇敢起来,她气呼呼地对他说,我不会跟你成家,我这么小,你都可以当我爹了,我怎么跟你成家?她说完,本来不想哭的,却忍不住又哭了。她有些恨自己的眼泪。
他坐了下来,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脸憋得更红了,手脚显得更加无所适从,半天,终于憋出了一句话,我……我觉得你很好……真的……
我是来当兵的,我是来革命的,我不是到这荒原上来跟人成亲的。
可是……
没有可是!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时间时而汹涌地往前流淌,时而又如死水般无波无澜。地窝子里只有死一样的沉寂。
眼看一个多时辰快过去了,他才说,柳岚同志,我知道你不愿意,但我也是在完成组织交给的任务,组织的决定我必须执行!我也没有多少话跟你说,我只把该说的告诉你。我们家世代贫农,成分很好。我、我大哥、我二哥、我三哥、我四哥、我五哥1937年就跟屌日本人干上了。我大哥1938年战死了,我二哥和四哥是1942年牺牲的,我三哥是解放兰州时死掉的,我五哥参加抗美援朝去了。我前年知道,我和我的几个哥哥一起参加八路军后,我的爹娘就被屌鬼子杀死了……独眼师长说,我们家是满门忠烈……
要在平时,柳岚可能很愿意听他说这些,但现在,她一句话也不想听,她打断了他的话,这是你们家的事……
可我……可我得把话说完,这是一定要告诉你的,这样彼此才能有个了解。其实,我也只剩下了一句话,我这人战争年代是英雄,生产劳动是模范。他说完这些话,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使劲擦了擦满头满脑的汗,然后站起来,由于没记起地窝子很低,把头狠狠地撞在了地窝子顶上,直撞得眼冒金星,差点栽倒。他稳住自己的身体,把头上的土拍了拍,退到门口,恢复了野蛮气,挥了一下自己的那只大手,转身走掉了。
5
那次见面不久,柳岚就担任了文化教员,开始给营里那些还是文盲的官兵扫盲。从那以后,再没人提起过让她结婚的事,好像这件事根本就没有发生过。
没过多久,团里命令王阎罗带一个连,全副武装,去师部接回三百多个从内地弄到这里来的遣犯。
这些遣犯成分很复杂,既有国民党军官,也有恶霸、土匪,王阎罗不敢大意。而让他没有想到的是,里面竟然还有十四个女人。
这些女人一个个不修边幅,蓬头垢面,像刚从泥灰里刨出来的。但有一个娘们儿却把自己收拾得很清爽——她洗过脸,头发也梳过。他还看到,她指甲里竟然没有黑泥。她很迷人。她和柳岚不同,她显得很成熟,身上有一种发情母马的味道。这种女人全身都会说话,特别是她的眼波。她看王营长第一眼的时候,他就觉得她的眼波能把他的魂勾走。他想他那副样子可以吓走任何一个娘们儿。但她似乎不怕他。她看他的眼神有些特别。他第一次发现有一个女人用那种眼神看他。他想,如果柳岚看他的时候,也能用那种眼神就好了。
那帮女人来到这里后,柳岚不再是唯一的女人了。索狼荒原亘古以来,第一次有了近千人在这里劳动。沙尘味、泥土里的盐碱味和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汗臭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新的气味,充斥着这片古老的荒原。
军人和遣犯一起劳动,分不清谁是军人谁是遣犯。其实,军人的劳动强度比遣犯还要大,目的也有些相同,那就是“挣表现”。但遣犯的目的更明确,那就是表现好了可以减刑释罪;军人们的目的是为了“建设新新疆”,看上去无疑显得有些虚幻。那种工作强度,那种发自内心的、自愿的苦役,是不把自己当“人”看的,仅仅是一把被自己挥舞着的、粗劣的、经久耐用的坎土镘。
柳岚白天除了劳动,负责管理那十四名女遣犯,晚上还要给官兵补习文化课。那些女人原来的生活大多是衣食无忧的,有些甚至是锦衣玉食,刚到这里的时候,有几个女人什么都不会干,她还得教会她们干活儿。
那个总把自己收拾得很清爽的女人最省事。她叫薛小琼,她父亲在四川巴州做茶----去了?叫“鬼脸”的哨兵看了他一眼,给他指了指方向,说,祝营长大喜!他感觉鬼脸看他的目光和语气怪怪的。他黑着脸,骂了声,屌!
荒原上的风比刺刀还要锋利,天上挂着一轮比锅盔还要大的圆月,给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月光。看不到哨兵了,王阎罗才大步朝那个方向跑去。他看到她一瘸一拐地往前跑着,像个女鬼。
但柳岚没跑多远,一双脚就血肉模糊,麻木得再也跑不动了。她跌坐在地上,呼出的气息喷在脸上、头发上,早已凝成了冰霜,使她看上去就像舞台上的白毛女。王阎罗看到她的头发,吓了一跳,在月光中,她好像突然变成了一个老女人。
不愿跟我就不跟嘛,你瞎跑个……啥呢,你晓得这是什么地方?你能跑出去?王阎罗很生气,也很难受,他有些心疼她,他本想对她大吼大叫一番,但他忍住了,他本来想说“你跑个屌呢”,但那个字到了嘴边,他把它“咕咚”一声咽进了肚子里。
她蹲在那里,什么也不说,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我晓得你不愿意跟我,你嫌我年龄大,嫌我独臂,嫌我难看,嫌我是个粗人,嫌我只会打仗。但是,你要晓得,这块地开出来后有好几千亩呢,我们辛辛苦苦开出来,如果没有个后人,我们老了,这地以后谁来种?
她还是没有说话,她在发抖,可能是冻的。他看到了她身边的毡靴。他这次再也忍不住肚子里的火气,你!你个屌女兵!你要成个矮种马那样的瘸子吗?你他妈的今天成了瘸子,明天就给老子滚出大功营去!王阎罗一边大声武气地吼叫着,一边蹲下去,摸她的脚。
他把她吓住了,她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她的牙齿磕碰着,发出令人心烦的声音。他见她那样,心里不忍,放缓了语气,说,对不住啊,我不该对你吼。
她突然低声抽泣起来。
王阎罗摸到了她的一只脚。她的脚上裹着布,但他把它抓在手里的时候,觉得抓住的是一坨冰。他又想发火。你的脚不赶快暖过来,就废掉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把她的脚扯进自己的怀里。过祁连山的时候,他的怀里暖过战友的脚,但暖女人的脚还是第一次,他对她说,这里没有火,对不住了!
她的脚冰得他哆嗦了一下。
她没有反抗。他想那是因为她的脚已经麻木了,还有就是她有些怕他。
我说过,你不愿意跟我过就算了,但你千万不能跑。这周围都是大沙漠,你跑不出去的,你往外跑,就是送死;还有,你现在已是解放军了,你跑了,就是逃兵,你知道吗?作为一个军人,最可耻的就是当逃兵。
她脚上的冰在慢慢融化,打湿了他的衬衣。
风一刀一刀地割着他们的脸。他没话找话说,你看,这多冷!不把你冻死才怪呢。
她哆嗦得不那么厉害了。他把她的脚从自己怀里拿出来,脚一暖,汗臭味就冒了出来。
哎!你闻你这臭脚丫子,跟死狗的味道差不多!我没想到女娃娃的脚会这么臭。
她赶紧缩回了脚,忍不住“扑哧”笑了,她说,这鬼地方哪有水洗脚啊……
哈哈,笑了就好,走,跟我回去,这样吧,让我背你。
我自己走!她一边蹬上毡靴,一边用很硬的声音好强地说。
他想起了一句古话,但没有说全,也是的,男女那个什么不亲嘛?
男女授受不亲!她瘸着腿,一边站起来,一边说。
老一套的东西说起来就是拗口。他看到她走的还是往沙漠外去的路,就急了,你个……怎么还在往外走呢?
让我跟你结婚,我宁愿当逃兵,宁愿死,也不回去!你现在就把我当逃兵枪毙了吧。
屌!他一急,又说粗话了,老子说过了,你不愿意跟我过就算毬了。
这可是你说的!
不是我说的还是鬼说的啊!
那好,你说话得算数。
老子是站着尿了三十年尿的汉子,说话当然算数。
那我就跟你回去。
“你不走也不行了。”他说完,就把她一把抓起来,扛到了自己的肩膀上。
9
柳岚的脚冻伤后,在地窝子里躺了好几天没有出来——她现在的脚还能走路,应该感谢王阎罗。他当时如果不把她的脚揣进他的怀里,她的脚就废掉了。她那几天缩在地窝子里想了很多。她觉得他这个人也有可爱的地方,他把她的脚揣进他怀里的动作,有些像她爹。她爹十七岁结婚,十八岁就有了她,她父亲只比他大四五岁。但他的面相比她爹老得多,何况他还只有一只胳膊,脸上还有一道疤,耳朵上还有一个洞……好了,现在不管他了,他说了,我不愿意跟他结婚就算了。看来,这次还是跑对了,这脚挨一场冻也是值得的。柳岚想到这里,心情一下好了很多。
王阎罗去看过柳岚一次,还给了她几颗水果糖。她看见糖,一下变得敏感起来,她赶紧说,我不要我不要。他并不明白她为什么会那样,说,这糖甜着呢,是我到团部去,政委给我的。他执意把糖放下了。柳岚把糖给了通讯员。婚礼以后,她就再也不吃糖了。
其他时候都是通讯员受命过来照顾她,他每天都端着一盆热水,里面放些草药,说这种草药可治疗冻伤,是营长到小沙湖去采的。
通讯员那时二十一岁,他原来一见柳岚就脸红,叫她女兵同志,现在他不脸红了,一见她就很自然地叫嫂子。他接过柳岚的糖,就说,谢谢嫂子的喜糖。
柳岚开头以为自己听错了,就问他,你叫我什么?
叫你嫂子啊。
谁让你这么叫的?
部队就这个规矩,对领导和老兵的家属都这么叫,你现在是营长的家属,我不叫你嫂子叫你什么?
谁跟营长结婚了?
他笑了,笑得天真无邪,反问她,你说是谁跟营长结婚了啊?
柳岚没法回答他了。
他们都会这么叫我吗?她有些绝望地问道。
当然啦,就是教导员见了,也得叫你嫂子呢。
你还是叫我女兵同志吧。她的声音里带着乞求。
嫂子,那哪能行!
柳岚的脚勉强能走路,走出地窝子后,她发现战士们看她的眼神已不一样了。在他们眼里,她不再是那个才十七岁,比他们的年龄都小的小女兵,而是营长的老婆了,他们有着对长嫂的尊敬和一种很微妙的畏惧感。她像个受了惊吓的鼹鼠,赶紧钻进了地窝子里。
通讯员给她端饭来吃的时候,她对他说,通讯员,你晓得的,我今年才十七岁,我还不愿意结婚,营长也答应了,说我不愿意跟他就算了。所以,你不能叫我嫂子,你能不能跟其他战士也说说,就说我们其实还没有结婚呢,也让他们不要叫我嫂子。
通讯员睁大了眼睛,有些不高兴了。这话我可不能讲,你和营长结婚谁不知道?你是不是嫌弃我们营长了?他的语调变得激动起来,你不知道我们营长是多厉害的人,他是个大英雄,他当连长的时候我就跟他当通讯员,你不知道他打仗多厉害,每次冲锋他都高声叫骂着,冲在最前面,干掉一个敌人,他就骂一声屌,肉搏战的时候,干翻一个敌人,他也骂一声,去见阎王吧,你个屌。敌人都知道七一七团有个打仗不要命的王阎罗,和他交手的时候,都会格外小心。你知道他负过多少次伤?四十八次!不,加上在这里耳朵被黑胡子打穿,一共是四十九次。他那条手臂是被敌人的机枪子弹扫中的,骨头碎了,只连着一张皮。当时他带着部队正冲在紧要处,胜败就在眨眼之间。他嫌那只断臂累赘,一闭眼,骂了声屌,一马刀砍了下来,然后跳起来,又往前冲。我当时跟在他屁股后面,看着他那只砍下来的手臂,吓得头发都竖起来了。他冲上高地不久,就晕过去了,我这才有机会叫屠夫把伤口给他捆扎住。我想他那次肯定活不成了,但他命大,最后竟然挺过来了。这样一个人,你哪里找去!
你……我是说……一个人和一个人结婚,要有感情才行。她满含歉意地对他说。
我知道,你们读了点书,就要讲究什么感情,讲究什么婚姻自由!告诉你吧,我们营长也是有人喜欢的,你知道吗?那次在一个大学操场上为他开庆功大会,下面的女娃娃感动得直哭,部队要开拔的时候,有个可漂亮的女大学生追着队伍找他,找到后说要跟他走。营长笑呵呵地说,这屌仗还没打完呢,等我打完仗了再回来找你!谁知道我们后来来到了这里。不然,我们营长娃娃都有了!他气呼呼地说完,转过身去,气哼哼地走了。
柳岚没想到自己得罪了通讯员。她对着自己笑了一声,然后对自己说,哪有这样的事!转眼之间,我已被公认是他的老婆了,我已从一个青春少女、已从全营年龄最小的兵变成他们的嫂子了!她决定去找他,要让他跟全营官兵澄清澄清。
那天下午官兵们都在擦拭自己的武器,这些武器虽然好久没有用过了,但保养得很好。他们见了她,无论他们在做什么,都会停下手里的活,很礼貌地叫声嫂子好。她真有些哭笑不得。
原为营部的地窝子现在已变成了她和王营长的洞房。她喊了一声报告,他说,进来。她进去后,看到通讯员在擦枪。通讯员对她爱理不理的,低下头只管做自己的事。王阎罗正在把玩那只勃朗宁手枪,他把枪放下,说,你看你到这里来还打什么报告?
我和其他战士是一样的,到这里来当然要打报告。
哦,也是。
通讯员给她倒了一杯水,然后提着枪和擦枪的工具出去了。
脚好了没有?
好多了,营里的文化补习班明天就可以恢复。
好,学那个屌文化可比打仗难多了。他端详了一眼自己的手枪,接着问,你瘸着腿来找我,肯定有什么事吧?
你不是说我不愿意跟你结婚就算了吗?你说话一点也不算数。
我怎么不算数了?
大家都……都叫我嫂子了,他们认为我是你的人了……你能不能把大家集合起来,澄清……一下?
他哈哈笑了,说,这我就管不了啦,让我们结婚是组织决定的,你得去找组织。
谁是组织?
谁是组织?他显然是第一次遇到这个问题,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用那只大手使劲挠了挠自己的头,想了想,跟你实说吧,虽然这么多年我一直听组织的,但我对组织究竟是谁还真没琢磨过。像我这些只会打仗冲锋的大老粗认准一条就可以了,那就是组织决定了的事情,绝不反对,坚决无条件执行。总之,组织不是一个人,教导员是管组织的,他肯定清楚,你可以去找他。
柳岚跟王阎罗敬了个礼,说了声谢谢营长,就转身去找矮种马。
矮种马正在地窝子里写着什么,一见柳岚进去,赶紧放下手里的笔,站起来,格外热情地指了指枯胡杨木做的凳子,说,哈哈,嫂夫人驾到!快坐快坐!
柳岚没有坐,她倔强地站着。
嫂夫人来找我,肯定有什么事情吧?
教导员,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就直说了吧,你知道,我对你们让我跟营长结婚有意见。营长也跟我说了,如果我不愿意跟他就算了。但大家都叫我嫂子了,我希望教导员能够对全营官兵澄清一下。
是啊,你看大家嫂子都叫上了,你现在还有啥意见嘛!
王营长是个好人,是个英雄,但我对他……
她的话还没说完,教导员就笑着打断了她的话,他又是好人,又是英雄,你还有啥意见嘛!
可是……我还小,我连感情是什么都不懂,我不想这么早就结婚。
可是,营长年龄不小了,我们的革命事业也迫切地需要后继有人。
可是……营长说了,如果我不愿意跟他就算了。
这是组织决定的事情,他哪有权利说算了就算了?简直目无组织!教导员的口气突然变得十分严厉。
是……是营长让我来找组织的,让我跟组织反映我的意见。
当然得找组织。
营长说你管组织。
我管组织,但我不是组织,组织决定了的事情,就得执行,哪能说改就改!就是要改,也得组织决定!
那我……我该怎么办?
柳岚同志,你来向组织反映问题,这是你对组织的信任,组织会认真对待,你放心!但这个事情得由组织讨论后才能决定。
那……组织多久讨论?
那得由组织来决定。他站起来,左手叉在腰上。不过,我可以先以教导员的名义告诉你,首先,婚姻是个严肃的事情,再者,组织决定了的事情同样是非常严肃的,应该严格执行的,朝令夕改,组织哪还有权威?所以我们都要严肃地对待这个问题。
柳岚脑子里一片迷糊。
矮种马换上了笑脸,用和蔼的语气对她说,嫂夫人,刚才涉及到组织,所以我严肃了一些,现在说完了,不用那么严肃了,还有什么事,你尽管说。
我不是什么嫂夫人,希望组织能尽快考虑我反映的问题。她说完,木然地站起来,向矮种马敬了个军礼,转身走了。
10
有一天,矮种马来到王阎罗的地窝子,对他说,你王阎罗执行组织决定不力。我可从来没有见你这么窝囊过,你和柳岚结了婚却不同房,让全营官兵看着,影响多不好!
我们原就是两个陌路人,硬撮合到一起,人家不愿意,总不能强迫人家吧。说句内心话,两个人的屌事,还是两情那个什么……的好。
你说的是两情相悦吧,可这里,只有母狼、母狐狸和女遣犯,你和谁两情相悦去!
嘿嘿,也是。矮种马提起女遣犯,使他想起了薛小琼。他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被骆驼刺扎了一下。
矮种马看他那个表情,以为他是在为柳岚的事犯难,就说,我看你在对付女人上,比打仗差多了。这样吧,柳岚既然是组织介绍给你的,还是由组织出面来解决吧。
第二天,团长也给王阎罗打来了电话,他第一句话就问,王阎罗,你跟你那新婚的小娘们儿过得怎么样啊?
我们目前还停留在革命同志的阶段。
我听说她想跑?
跑了一段,我把她追回来了。
团长给他打气,你他妈的,你英雄一个,英雄美人,自古般配,所以我才把柳岚配给你,我告诉你啊,你王阎罗打仗是个英雄,在女人面前可不能当狗熊啊。
团长,那屌仗我打了十多年,闭着眼睛也晓得怎么打,但这屌女人,我可从来没碰过。
政委一再跟我们说,现在不是打仗那阵子了,说话得文明一点。你看你,一说话就满口是屌!那姑娘是个文化人,你那形象人家就很少见过,再满口粗话,人家怎么喜欢你啊。
你知道,我这一张屌嘴说惯了。
说惯了就得改啊!对女人,你得动点脑子,你得想办法打动她的心,心是女人的司令部,你把司令部搞服帖了,她就土崩瓦解了。当然,也有一种女的,那个司令部牢固得很,办法用尽就是攻不下来,那你就只能强攻了。
你说得轻巧,可女人那屌……心……哈,又说屌了——看不见摸不着的。
你看你这个胡杨木脑袋,你以为女人的心是你从敌整编二十七师师长那里缴获的勃朗宁手枪啊,可以天天在手里把玩着?看来你哪天到了团部,我得好好给你上一课。
你知道我这屌……人,最烦的就是坐在那里听你上课。
王阎罗从团长的话里似乎也明白了一些东西。他放下电话,对自己说,还是我爹说得对,他娘的,屌女人就是给老子铺床叠被暖炕生娃喂猪做饭的,一开始就得把她像调教犁田的牛、拉车的驴一样调教老实了,不然,她以后犁田就会不依犁,拉车就会不依路。但他回头一想,觉得柳岚也是不易,就在那天下午打了一只野鸽子,叫炊事班炖了汤,用钢盔盛着,给她送去。
他往她的地窝子走的时候,不知为何,心还是有些发紧,头还是有些发懵,腿还是有些发飘。来到她地窝子门口,他吭了声,柳岚同志在吗?问完了,他才发现自己的声音还有些发颤。
有什么事请在外头说。
他没有管她,吭了声就进去了。她偎在被子里,见他进来,有些生气。营长同志,你怎么能随便进女兵宿舍?
老子是营长,想进哪里就进哪里。他说话时虽然很横,但语气并不硬。
来,趁热乎着,把这鸽子汤喝了。他把一钢盔鸽子汤递给她。
她闻到了肉香,喉咙动了动,但她扭过脸去,说,我不喝!
不喝不行!
凭啥?
凭啥……凭我们已举行了婚礼!
可你说过我不愿意就算了,我去找教导员说了,他说组织上会考虑。
可组织上决定了的事,我们就得执行,教导员说我执行组织决定不力。
那你来执行啊!她的语气里满是嘲讽。
王阎罗一下来气了,感觉到浑身的血直往头上冲。组织上已经批准我们成两口子了,你以为我不敢啊!他把鸽子汤放在土凳子上,鸽子汤溅了他一手。他在裤子上抹了手上的汤,走过去,用那只独臂把她揽住,就要去亲她的脸。
他听到了她的一声尖叫。这个屌女人,也他妈的太烈了。她还“啪”地扇了他一个耳光。他生平第一次挨了女人的耳光,小手打在脸上像荆条抽过,火辣辣地发烫。这一巴掌把他的昏头打清醒了,他赶紧说,柳岚……同志,我……我昏头了,我……我犯错误了……他说话从来没有这么不利索过,嘴里就像含了一个屌。说完这些,他向她鞠了一躬,灰溜溜地钻出了地窝子。
他丧了魂魄般回到营部,把团长的电话要了出来。他一听到团长的声音就说,团长,我犯错误了!
团长用吃惊的声音问道,啥错误?又他妈的死人了?
我……我耍流氓了……你用机枪把我扫了吧!
什么?团长以为他听错了。
我耍流氓了。
你他妈的对谁耍流氓了?
我对柳岚同志耍流氓了。
团长在电话那头哈哈大笑起来,他笑了好久,然后很严肃地说,你他妈的跟我讲讲,你怎么耍流氓的?要老实跟我讲,不准漏一个细节。如敢遗漏,我从严处分!
团长这家伙平时跟谁都是嘻嘻哈哈的,但一严肃起来,就他妈的六亲不认。王阎罗不敢有任何隐瞒,把整个经过从头到尾细细地说了一遍。
就这样?你他妈的就这样?
我……你知道,团长,我从来不会编谎。
哈哈哈,王阎罗同志,你够丢脸的!我看你是打仗打傻了,以后再遇到类似的事情,你可不要让其他团的人知道了!团长开心地大笑着,那笑声通过电话线传过来,震得王阎罗耳朵直发痒。笑完了,团长接着说,我现在告诉你,鉴于柳岚同志已是你老婆,你可以继续对她耍耍流氓!他说完,就把电话挂掉了。
王阎罗站在那里,手里握着电话,一头雾水,不知道团长是什么意思。不过,他知道,他的这个错误团长是不会追究了。他把电话挂好,嘀咕了一句,这个屌团长!
11
柳岚在地窝子里哭了一会儿,才想起王阎罗的确是和她举行过婚礼的。她总不愿意相信这个现实。她把矮种马的话回想了很多次,越回想越觉得绝望。组织就在那里,但她不知道它是什么样子。这个现实使她的心像针扎一样难过。
在这个雄性的荒原上,她显得那么孤单,像一条隐藏在地下的虫子。
她看了一眼那一钢盔野鸽子汤——她后来才知道,那个钢盔是王营长1938年10月27日在收复阜平城的战斗中,从日军那里缴获的。后来,这个钢盔曾在丁耙山阻击战中,为他挡过一粒子弹。如果不是这个钢盔,那粒子弹会穿过他的脑袋,他的骨头可能早就变白了。就为这个,他一直留着那顶钢盔,解放宝鸡的战斗结束后,他找了个补锅匠,把那个枪孔补了起来。
她把钢盔提起来,想把它甩到外面去,但她最后没有那么做。
她站立在那里,眼前一片茫然。她突然想到了死,她觉得这是一条不错的路。她想,要是那把枪没有还给他,她现在就可以给自己一枪。这种赴死的感觉令她激动得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但这个可怕的想法很快就被两行冰冷的泪水代替了。
她来到这里后,害怕有人闯进她的地窝子,晚上会一直在门口放一盆水。现在,她觉得这些都没有必要了,她把那盆水泼在了地上。
她缩回到床上,和衣钻进被子里,眼睛死死盯着地窝子那个脸盆大小的通气孔。外面和地下一样黑。寒冷的风声哭泣着从地表掠过,把地表的浮土一层层掀走,像要把她从地下掀出来。
第二天一大早,矮种马就瘸着腿找到了柳岚。她想组织新的决定一定下来了。矮种马和她拉了一会儿家常,就把话头转到了正事上。他对她说,柳岚同志,组织决定了的事,没法改变。
可我不愿意。
你现在是个革命军人,你说说看,我们好多同志,浴血奋战,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活下来了,又到这荒原上开荒种地,他们该不该有个女人?
柳岚没有回答。
你没有回答,就表示你已经默认了,如果不是在这荒原上,我们这些同志,谁找不到一个女人,组织根本就不会管这种事情,你说是不是?
柳岚还是没有吭气。
所以说,这是革命的需要。王阎罗,不,王得胜同志是特级战斗英雄,是兵团的模范营长,他和你结了婚,你却不和他同房,这样做,损害了他的威信,叫他以后如何带兵?
柳岚针锋相对地说,我们妇女已经解放了。我追求的,是自愿的婚姻,不是包办婚姻,如果说他的威信受到了损害,也不是我的原因。
这句话把教导员噎住了,噎了半天,他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柳岚不来当兵,你爹娘也会给你找个人家嫁了去,照样是包办。你哪能有那么好的运气,一嫁就嫁个大英雄。
嫁个什么人,那是我自己的事。
柳岚同志,你要明白,婚姻不能儿戏!就这么一片荒原,这荒原上就这么一些人,无论你是否与王得胜同志同房,但在同志们的心目中,你已是个结了婚的人,这是组织的决定,你别无选择。
他的话又把柳岚噎住了。
教导员瘸着腿往外走的时候,不容置疑地说,你们的婚姻是组织决定的,这是革命的需要,你做好准备,他今天晚上就搬过来住。
12
王阎罗觉得女人的确比打仗难懂多了。他觉得女人有时候比敌人还可怕。你消灭过的敌人,你不会再去想他,女人就不然,你不光心里想,脑子里想,整个身子,甚至每根毛发都会想。已经有好长时间了,他心里、脑子里全都是薛小琼的影子。
有一天,他带着她去清理水渠。积雪上落了厚厚的黄沙,大地和天空都是枯黄的,风景里没有一点诗意。薛小琼在前面走着。他看着她的背影,心如刀割。她没有回头,但她感觉出来了。她说,我晓得你和柳管教结婚了,我也晓得她和你心意不合。你不要难过,我是个遣犯,从一开始我就晓得,我不可能和你在一起。我能爱你已经是我这一生最大的福分了。我没有任何奢求,只要能看见你一眼,我就满足了。我晓得,我这条命比蚊子还要轻贱,但因为你,它变得金贵了。她说完,回过头来,对他笑了笑。
她的笑把王阎罗的眼泪引了出来。这个男人极少哭过。他把她拉到自己怀里,用那只独臂紧紧地抱着她。他发现她原来是如此柔弱,像一小粒红柳花絮。他的脸上都是黄沙。她也哭了,她用手抹着他脸上的泪,然后,她把自己的泪水在他胸前的棉衣上揩干了,抬起头,又一次笑了。她笑着说,我不想哭。她说完,就把自己干裂的嘴唇贴到了他那同样干裂的嘴唇上。
然后,她亲了他的每一个伤疤——好多伤疤他早就记不起来了。那个时候,整个索狼荒原,包括那枯黄的积雪,凛冽的寒意,以及那裹着黄沙、从水渠上面呼啸而过的风,和身体上面那浑浊的天空及像黄疸病人面孔一样的日头,还有人世里所有的幸与不幸,好像都被他们的肉体吸纳了。她的脸像一朵刚刚开放在尘土中的花儿一样好看,她很好看地笑着说,我身上流的都是你的血了。他说,我也是。
王阎罗和薛小琼分手后,没有一起从水渠返回,他从另一条路绕到三连的垦荒营地,检查三连的垦荒情况去了。回来已是下午六点钟光景。他把补了好多疤的、污脏的皮大衣往土台上一摔,想起薛小琼,他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场梦,正想哼两句革命歌曲。一抬头,发现矮种马在地窝子里坐着。你个矮种马,像个鬼一样坐在那里,把我吓了一跳。
教导员语气沉重,他娘的,还是出事了!
怎么了?看你那样子,好像黑胡子又掳走了我们的马。
快开午饭的时候,有人来举报,说一个男遣犯跟一个女遣犯搞上了,真他娘的!
这怎么可能!
这怎么不可能?
王阎罗想起自己刚和薛小琼在一起,心想,难道有人发现我们了?就应付了一句,这大冬天的,别听那些告状的家伙胡扯,一些家伙就爱用这个来挣屌表现。
大冬天怎么了?外面是冷得能把屌冻掉了,但那对狗男女骚*劲儿发作的时候,也能把他娘的鬼天气搞暖了!
王阎罗越听越觉得矮种马说的是自己。
他妈的,你肯定想不到这对狗男女是谁。
那会是谁?
矮种马使劲拍了拍自己的瘸腿,压低了声音,你知道吗?男的是那个眼镜,那个什么鸟报纸的主笔;女的就是那个土匪婆子。他们今天早上在那个红柳包后面……真他妈的不要脸!
哪个土匪婆子?你说的是薛小琼吗?这根本不可能!他的心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刺痛。
王阎罗,你可不能放松警惕,这些反革命分子没有什么不可能的。
那个眼镜可是个有文化的人。
娘的,就是这些有文化的人才这样,为了那一口,什么都不怕!老子刚才已把他们抓起来了,他们说他们只是在那里不巧碰上了,鬼才相信!我一看那男的就他娘的是个软蛋!我把枪往他脑袋上一比划,他就吓得浑身发抖,脸上的血色一下就没了;那女的反倒像个爷们。
告状的人是什么时候发现他们的?
说是今天早上,我看他们肯定早就勾搭上了。我觉得这两个狗男女不仅仅是想搞一搞,他们还有一个更大的阴谋。
听矮种马这样说,王阎罗觉得这个问题很严重,但他实在想不明白这事儿跟阴谋有什么联系。
矮种马的脸涨红了,他站起来,攥紧拳头说,这索狼荒原是我们在这里辛辛苦苦开垦出来的,这些土地是属于我们革命后代的!但是,你想到没有?假如他们搞到了一起,把那女的肚子搞大了,那么,这块土地上第一个出生的就不是我们的革命后代而是反革命的后代了,你想想,那会怎样?
王阎罗没想到矮种马会想得那么深远。
这两条反革命的骚狗!他们要用这种方式夺走我们的革命果实!
他们现在在哪里?
扔在外面冻着。我真想把他们拉到红柳包后面毙了,开春后沤了做肥料!
我看这个问题得深入调查,同时得请示团里。
这个我自然知道,他们就是搞在一起了,上头也不可能把他们枪毙,大不了批斗一番,加几年刑期,这都不是主要的问题。
主要的问题是什么?
这主要的问题就是尽快把我们的革命后代搞出来。而这个任务,只有你有条件完成。你的当务之急是立即和柳岚住到一眼地窝子里去!在索狼荒原,第一个生出来的必须是我们的革命后代!所以你们要抓紧时间!你今天晚上就过去住。
听矮种马这么说,王阎罗的脸有些发烧,你他妈的怎么扯到这事儿上了,这事儿……我……
你看你个孬种,但这一关必须过!你也不要太惜香怜玉了,搞得像古戏中的公子哥儿一样。
这事儿……你让我想想吧……
不要想了,这既是组织的决定,也是个政治问题。
我就知道你要用这个来压我……我执行就是……
哈哈,这就对了!矮种马说完,披着大衣,钻出了地窝子,但他马上又钻了进来,说,让警卫连加强对遣犯的看管,把那些女遣犯婆子弄到西头来看着,告诉柳岚,从现在开始,严禁她们和任何男遣犯接触。
矮种马走后,王阎罗急得不停地在地窝子里转圈圈。他既担心薛小琼,又要执行组织的决定——考虑怎么到柳岚那里去——无论怎样,组织的这个决定他都要贯彻执行的。
13
自从矮种马和柳岚谈过话后,她的心情就十分复杂。那不仅是痛苦,还有愤怒、绝望和无奈,它们撕扯、纠结着她的心。那个时候,她觉得自己是那么弱小,比一粒微尘还要轻微,轻微得身不由己,只能在空中漂浮。
这时,一个叫王苏晗的女遣犯跑进来,说,柳管教,薛小琼出事了,被教导员给抓起来了!
抓她干什么?
说是今天天还没亮,她和一个男遣犯在红柳包后面做好事,被人盯上了,向教导员告了状。
做什么好事?为什么她和人做好事还要抓她?
我说的好事不是你说的那个好事。
好事还有见不得人的?柳岚还是不明白。
王苏晗一听,就急了,忙着解释道,他们做的是见不得人的好事,也就是丑事,就是犯了你们说的男女作风问题。
柳岚听她这么说,一下明白过来了,她在哪里?
和那个男的在营部外面捆着。
柳岚一听,立马钻出了地窝子,向营部跑去。
午后的寒风裹着黄沙,呜呜地吹着,哨兵穿着皮大衣,全副武装,像熊一样笨拙地在寒风中游动。
他俩被反绑着手,捆在一起,像两个破麻袋一样,被扔在营部外面的碱土包旁边,冻得瑟瑟发抖。一个战士在旁边看着他们。薛小琼和那个眼镜的脸已被冻得乌紫,浑身都是泥土,头发也凌乱得像个鸡窝。那个男的眼睛里全是恐惧。薛小琼还是那个样子,她看见柳岚,用一种复杂的眼光看了她一眼,眼睛里滚出了两行泪水。柳岚的心像被她的眼光揪了一下,疼得她倒吸了一口冷气。她蹲在薛小琼面前,问她,究竟怎么回事?
薛小琼咬了咬自己发乌的嘴唇,哆嗦着,低声说,对……对……不起了,我……我和他……我们……什么事也没有……我……我们……的确只是……不巧在……在红柳包子后面遇……遇上了……我……我之所以……到……到那里去,只是……只是……因为我不想……不想在……在旱厕解手,我……我一闻到那个味儿就……就想吐,我想趁早……找个……找个空气好的地方……解手……没……没想眼镜也在……在那里……
你跟组织说过嘛?
组织是谁?
柳岚想了想,说,组织就是教导员。
我……我说过,他……他不相信。现在……现在我……我想求你一件事。
说吧。
麻烦你帮我……帮我把脸上的眼泪擦……擦掉,我……我不想让别人看……看见我哭……
柳岚抬头看了一眼哨兵,哨兵正望着别处,她伸出手,轻轻地用袖子帮她擦干了眼泪。
她说,谢谢!
那个男人缩成一团,满眼都是恐惧和绝望,他想挤出一点笑,讨好柳岚,但他却哭了,他可怜兮兮地问她,……长……长官……不……不……同……同志……您……您们……会……会枪毙我……我么……
柳岚没有回答他,站起来,决定去找教导员为他们求情。没想她一进去,矮种马劈头就问,你和营长的事是不是已经想好了?
我没有想。
那你就回去继续想。
柳岚转身想走,但她站住了,她问道,教导员,我觉得两个遣犯不会有什么事,您能不能把他们弄到地窝子里再问一问,把他们扔在外面,会冻死的。
他们是禽兽,大清早的都可以在红柳包后面做猪狗之事,难道还怕冻死。
柳岚把薛小琼跟她讲的话向矮种马复述了一遍。
那都是哄鬼的话!你管理的女遣犯出事,组织就不追究你的责任了。你还是去想想你和王营长的事情吧,他们的事,组织自会解决,不用你操心。
可是,他们会被冻死的。
冻死两个反革命就跟冻死两条狗一样,没什么了不起的!
听了这句话,柳岚的脑子有一阵什么也没有了。在那个瞬间,她感觉到了一种没有边际的孤独和虚无。她突然觉得她可以把自己抛弃掉了,就像抛弃一件不值钱的旧衣服,抛向哪里都可以,抛给谁都无所谓。她转身走了几步,突然回过身来,对教导员说,我可以考虑和王营长同房的事,但我有一个条件。
你说。
求你把他们两个放了。
可以。矮种马站起来,把左手叉在腰上,好,我现在就可以去把那对狗男女放了。
14
柳岚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她梦见地窝子塌了下来,把她埋住了,里面一片黑,什么也看不见,但她却没有挣扎,她在梦里对自己说,在这里面,他们再也找不到我了。但她喘不过气来,她觉得自己快要憋死了。
柳岚醒过来,迷迷糊糊地看到地窝子里有灯光。然后,她听到了如雷的鼾声。她的睡意一下子全吓没了,猛地坐了起来。
她发现自己身边躺着一个人!
她一下从被窝里跳出来,来不及穿毡靴,就要往外跑。跑到地窝子门口,才发现自己全身都穿得好好的,便回头看了那人一眼。那家伙蒙着头,裹在被子里,睡得像一头死猪。她看见了那把放在枕头边的勃朗宁手枪。是他!她想把枪拿过来,手还没有挨着枪,他如雷的鼾声突然不响了;她的手刚挨到枪,枪已到了他的手里,几乎是一瞬之间,枪口已对准了她的眉心。枪口的寒意一下子贯穿了柳岚的整个身体,她吓得呻吟了一声。他这才睁开眼睛,一看是她,他有些惊讶。他看了一眼柳岚刚才躺的地方,回过头来,对她害羞地笑了笑,把枪的保险打开,放到她手上,说,你如果生气,可以用它毙了我。
你!柳岚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真的对不住,我知道你不愿意,但组织让我们同房,我必须执行组织的决定。我没有动你,你看到了,我们都穿着衣服的。我怕你睡醒被吓着,所以一直点着马灯。
你……柳岚把枪扔给他,蹲在地上哭了。
他不知道怎么劝她。他蹲在她对面,看着她,有些结巴地对她说,真是……真是对不住。他说完,站起来,就要往外走。
柳岚仍蹲在地上,哽咽着说,你,留下吧……我答应过教导员……
15
矮种马虽然把薛小琼和眼镜放了,但向上头打了报告,给他们每人加刑三年。从那以后,薛小琼再也没有和王阎罗在一起待过。被人视为破鞋的她不再说话,也很少有人愿意和她说话。她整天只是低着头,不停地劳动。王阎罗虽然不相信她和眼镜的事,但因为她加了刑,看管得非常严,他也不敢和她来往了。
荒原的冬天缓缓地过去了,天气慢慢变得暖和起来。
有一天,王阎罗激动得一边不停地在裤子上搓着那只大手,一边兴冲冲地对矮种马说,真他个……好啊!嘿嘿,你看我差点又把那个脏字说出来了,说句实在话,不说那个字,说话还真别扭。话里有那个字的时候,我说出的话人家一听就晓得是王阎罗说的。
你他妈的,不是要跟老婆学做文明人儿吗。矮种马说完,用热情逼人的眼睛盯着他,看你这个样子,柳岚同志是不是有喜了?
是啊!她刚才告诉我,说她怀上了!我当时一听,就觉得血都突突突地直往头上冒。真他个……好啊,我有娃娃了!我当时就用这只手把她抱了起来,说,柳岚,你个屌娘们儿真行!说完,我他妈的就哇哇哭了,你看多丢人!柳岚不知道为什么也哭了。她一哭我就不哭了。我说你哭个啥呢,你不能哭。但她还是控制不住。
矮种马高兴得猛地一拍巴掌,说,王阎罗,你执行组织决定有力,战斗力不错,为了保住我们索狼荒原的第一个后代,柳岚同志从今天开始,给予特殊待遇,不准再干任何重活。
那可不行,她是我王阎罗的老婆,不能因为怀个娃娃就搞特殊。
这是组织的决定!
16
开春不久,团里通知王阎罗到师部去学习,时间半年。等他学习结束后回到索狼荒原,已是深秋,荒原上的第一季麦子已经丰收,大家正准备播种冬麦。
柳岚挺着个大肚子,再有两个月就要生了。上头又陆陆续续地分来了女兵,矮种马、副营长和三个老连长的婚姻问题已经解决了。王营长还是负责带着这些女兵和女遣犯撒种浇水,他在这里见到了薛小琼。他看到她穿着一套大号的衣服,看上去好像胖了不少。
没人理薛小琼,那帮女人一见她就骂她婊子、娼妇、破鞋,连做活、吃饭都不和她在一起了;男人们一见她的影子,就远远地躲开了。但她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还是那个样子。她自己挖了一眼小小的地窝子,一个人住在里面。
到了离她们远一些的可以说话的地方,王阎罗小声问她,你,还好吧?
还好。
你这衣服太大了。
我晓得的,但我现在需要。我有事要跟你说,不晓得等会你还愿不愿意让我跟你去引水。
好吧。
她刚走开一会儿,王阎罗就用命令式的口气对那帮女人喊道,谁跟我去把水引过来?没等有人反应,他继续说,还是让土匪婆子薛小琼跟我去吧!
薛小琼赶紧答应了一声。
以前王阎罗叫薛小琼和他一起去干什么,大家都不在意。现在他还叫她,大家就很不理解了。刚分配给矮种马做老婆的女兵谢依云赶紧提醒他说,营长,她不但是遣犯,还是只破鞋呢。
王营长没有理她,把那只独臂背在身后,只管往水渠方向走去。他走了好长一截路,她才跟过去。那帮女人在她身后吐了好一阵唾沫。
我知道你和眼镜没有什么问题,但我没有办法帮你,一点办法都没有。惭愧使他脸上的刀疤隐隐发紫。
她的泪水在她的眼睛里打转,但没有流出来。她说,没什么。
你有什么事要跟我说?
我怀上你的娃娃了。
什么?王阎罗一点也不相信,你这个样子哪像怀上娃娃的人?你看柳岚现在都像个西瓜了。
她看了看身后,然后小心地把衣服揭开,王营长看见她用布条绑着她的肚子,她一层层地解开,你走的前一个月我就怀疑有了,当时不敢确定,所以没有跟你讲。
你就怀着孩子还做这些活啊!
只能去做,我还要异常小心,尽量不让他们发现,这孩子好像也知道自己的命,一点也不显怀,加之我个子高,再穿上大号的衣服,旁人就更看不出来了。但现在,我觉得越来越难以隐瞒了。我没想到会这样,真是对不起你!
是我对不起你!
我前面说过,我喜欢你,可以为你去死。我知道,假如别人晓得这孩子是我和你的,你们的组织一定会很严厉地处分你。无论怎样,我都不会对任何人讲我们的事情。我知道我怀孕后,我也曾想把孩子弄掉,我曾从土坎上往下跳,我拼命干体力活,有好几次甚至用力捶打自己的肚子,但都没有成功。后来,我发现我喜欢我们的孩子,我打消了这个念头。自从怀上这孩子后,我就一直在心里和他说话,他很听我的话,很少让我难受。我希望能把他生出来,然后,我即使去死,也没什么了。这可能是我这一生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了。她的话说得很平静。
王阎罗看着她肚子上一道道勒痕,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我什么都不怕,大不了不让我干这个营长了,我不能因为这个连自己的娃娃都不认!
我再有两个多月就要生了,我知道这个孩子一旦生下来,我会面临什么。我做好了一切准备。你那样做,既救不了我,也毁了自己,还保护不了这个孩子。她说完,又用布条把肚子小心地缠起来,这孩子如果有幸能生出来,就拜托你照顾了。
王阎罗早已泪流满面,他用他的独臂把薛小琼揽在怀里,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茫然。
那天,整个荒原上面的沙尘都落定了,天空蔚蓝,金黄的大地上有一层浅而纤弱的绿色。
17
人们万万没有想到,薛小琼会怀着孩子,更没想到的是,她怀了这么久竟能藏住。怀到第九个月时,才被人发现。来向柳岚报告的是一个叫陈文俪的女遣犯。柳岚一听就认为她是在胡说。她赶过去,摸了摸薛小琼的肚子,就不得不承认陈文俪说的是事实。
薛小琼非常平静。
柳岚问她,你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
她说,我不知道。
柳岚说,你怀的是谁的孩子都不知道吗?
她说,大家都晓得我是破鞋,好多人睡过我,我哪知道是谁的。
她的话让柳岚听得睁大了眼睛,惊讶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柳岚把这件事给矮种马讲了。矮种马一听,一下跳了起来,说,你胡说啥呢,她能在上千号人面前怀个孩子不被发现?这条母狗,我就说过她是只反革命的破鞋,她如果真敢在这么多人眼皮子底下怀上个杂种,我会一枪毙了她的!
教导员提着枪赶过去的时候,那帮妇女围着薛小琼,正在骂她。见教导员来了,她们一下散开了。薛小琼的大肚子没有捆束,暴露无遗。教导员盯着她的大肚子,气得脸色铁青。
薛小琼还是那么平静。教导员用枪抵着她的脑袋,她平静地说,我能说的都跟柳文教说了,长官如果要枪毙我,请允许我把孩子生出来。
教导员气得吼叫起来,我要让你和你的狗杂种一起上西天!说完,啪地打开了手枪的保险。
这时候,王阎罗跑来了,他把矮种马的手枪装进枪套里。说,你身为教导员,遇事一定要冷静,这事怎么处理,要由组织来决定。他学习了半年回来,说话和处理事情的能力有了明显的提高。
第三天,组织的决定就来了,说营长和教导员在管理遣犯方面有问题,分别给了他们一个记过和记大过处分。而对于薛小琼的问题,批示说继续查处。
18
十月怀胎,柳岚终于到了分娩的那一天。
地窝子外面站满了人,初冬的寒风使劲地刮着,尘沙弥漫。但大家似乎一点也没有感觉到,屏息静气地站着,像一组群雕。
柳岚躺在土台上,像一颗正在挣扎着萌芽的麦种。她痛得撕心裂肺,喊叫声撕扯着每个人的心,好像她的身体被撕裂了。她的手抠进了泥土里,抠下的泥土被她捏成了团。
两名被抽来接生的女遣犯被她的痛苦搞得不知所措。不光是她俩——包括所有的人,都是第一次面对生产。他们没有想到,生育要经受这么大的痛苦。
血不停地流出来,渗透了土黄色的军被,又渗进了土坑,渗进了泥土的深处。
王阎罗蹲在地上,急得不行,不时捶一下自己的头,又不时捶打一下地面,最后,他冲进地窝子,凶巴巴地问两个女遣犯,她怎么样?
两个女人见他那个样子,吓得直发抖,一个女人低着头回答道,柳文教好像生不出来。
王阎罗听说后,转身冲出地窝子,大声喊叫,屠夫!
到!
你进去看看!
我?可我是男的。因为不好意思,屠夫的脸羞得像猴子屁股一样红。
你他妈的怎么啦,你是卫生员啊!
我……营长,你知道,过去总是打仗,我也就包扎包扎伤口,平时看个头痛感冒的,对接生孩子,我可是想都没想过,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
有没有这方面的书?
原来带来过一本,我还没来得及看,教导员看到后,说不健康,被他没收引火了。
教导员的脸上有些挂不住。嗨,那时哪想到还会有这档子事?
你个矮种马!这是科学,懂不!王阎罗对他吼叫道。
要在平时,矮种马肯定会嘲讽他的,这次他没有吭气。
王阎罗转过身,对屠夫说,那你也得进去看看,这里就你一个卫生员,你一定要想办法,必须让我的孩子顺利地生下来。
屠夫红着脸,在地窝子门口犹豫着。
快进去呀!官兵们一见,着急地齐声对他吼叫起来。
他没有办法,很难为情地搓着手,红着脸,低着头,像个罪犯似的进去了。
过了一会儿,他满头大汗地跑出来说,那两个女遣犯说了,说嫂子失血很多,可能是难产,得赶快送医院。
可是师部才有医院啊,这里到师部二百多公里路,我怎么能快起来!王阎罗绝望地说。
你多派一些人,我们抬着嫂子轮流往师医院跑,这样稳当。鬼脸说。
也只能这么办了,快给师部发电报,让他们也派车来接。矮种马对通讯员说。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女遣犯跑过来,向王阎罗报告说,长官,薛小琼也要生了!喊叫得好凶,像是谁在剜她的心一样。
在哪里?王阎罗隐藏住心里的着急,问道。
就在她的地窝子里。
教导员一听,马上跳了起来。这个土匪婆子,这是在和我们革命后代抢时间啊!你回去告诉这条骚母狗,她要是胆敢抢在我们营长老婆前面把她的小杂种生出来,我就真把她毙了!
那个女人不敢怠慢,小跑着跑去了。
教导员对着那个女人跑开的方向,狠狠地说,我就认为早该把她给毙了!
柳岚被抬到担架上后,全营最精壮的五十多条汉子已列好了队。
王阎罗的心一下被撕扯成了两半。他不知道是该留下来,还是该跟着他们把柳岚往师医院送。但他最后只能跟着他们跑。
19
两人抬着产妇在前面飞奔,其余的人紧紧跟着,随时准备在前面的人跑不快时,接替上去。苍白的太阳在头上一闪一闪地晃动,脚下是无边的灰黄色的大漠,踏起的尘沙刚扬起来,就被风吹散开去。这是一支奇特的队伍,是生命的新生与死亡的一次赛跑。大家用的是在战场上冲锋的速度。跑了两个多小时,沙尘暴就起来了,它把这支队伍紧紧地裹在里面。王阎罗用旧军装把柳岚的脸蒙住。他看见她紧紧地咬着牙关,脸上都是汗水。战士们钻着头往前跑,速度并没有放慢。虽然天气很冷,但每一个汉子的衣服都被汗水湿透了。
而王阎罗,还是一个被分成了两半的人,一半要跟着他们往前跑,一半却想跑回去。他担心薛小琼,更担心那个孩子赶在这个孩子前生出来,教导员会气得发疯,说不定真会毙了她。
当时的情况那么紧迫,他也没法和矮种马说什么。他感到很不放心,就跟鬼脸说,你赶紧跑回去,就说是我说的,那个薛小琼生孩子的事情,要教导员不要鲁莽行事,免得犯错,怎么处理那个女人,让他上报组织,由组织来决定。
鬼脸有些不愿意,说,我是来送嫂子的,管那个女遣犯做甚?
王阎罗说,这是命令。
鬼脸一听,只好调头,赶紧往回跑。
队伍从沙漠中抄近路,直奔南疆公路,七十多公里路大家用四个半小时就跑完了。
到了三棵红柳后,大家马不停蹄,继续向师部跑去。两个人抬着一个女人,跑得像风一样快,后面一大队人又像风一样跟着,引得沿路的老乡好奇地跑来看热闹。当他们得知是为了救一个产妇,为了让产妇生下孩子才这样做时,他们拿来了馕、瓜果给大家吃,端来了水让大家喝,有些小伙子还主动接上去,抬着飞跑一程。最后,跟随的人越来越多,最后增加到了男女老少好几百人,就像一场古时候的马拉松赛跑。
过了策大雅,终于看见了师医院的军车。当时,师医院接到电报后,立即派了最好的军医和最好的设备沿着公路前去接应。当医生看到大家时,吃了一惊,他们不敢相信大家会跑得这么快,说他们跟汽车跑的速度差不多了。
手术室就设在“道奇”牌汽车上,人们围着汽车,静静地等待柳岚能脱离危险,期待着王阎罗的孩子能顺利降生。她当时已昏迷不醒,不省人事。
医生检查后,对王阎罗说,幸好送得快,还可以保住大人的命。
那,孩子呢?王阎罗都要哭出来了。
医生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说,他已经丢了。
王阎罗哽咽着说,那就赶紧救大人。
手术结束后,人们纷纷围过来,问那医生,孩子呢,孩子呢?医生只得说,孩子没有保住,但由于赶了时间,大人已经脱离了危险。
大家一听,心里非常难过,那一声孩子的啼哭终于没有响起。他们纷纷低垂了头颅。有的颓然蹲了下去,把头伏在膝盖上,伤心地抽泣起来。
医生把柳岚放到车上,说要拉到师医院继续疗养,问王阎罗去不去,他牵挂着薛小琼,就说,把她交给你们我放心得很,荒原上还有上千号人,我得赶回去。
再往回走时,每个人的脚步都沉重得抬不起来,迈不出去。但王阎罗要大家跑步赶回。没有一个人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做。
大家还没有到营区,全营的官兵就围了上来。当他们听说孩子没有保住时,全营的人都伤心地哭了。如果说在策大雅时,大家还抑制着自己的感情,使自己不在老乡面前过于悲伤。现在,大家再无顾忌,荒原上,男人的哭声响成了一片。
王阎罗找到了鬼脸。他走过去,问道,那个……薛小琼生了吗?
鬼脸抹了一把眼睛,说,生了,我们刚抬着嫂子没跑多远,那个遣犯婆娘就生了,那个婆娘真厉害,没人管她,自己生了。
王阎罗非常担心,但装作很随意地问道,他们没事吧?
娃娃胖乎乎的,毬事没有。
王阎罗感到宽慰了一些,但他压抑着,继续问道,那个薛小琼呢?
死毬了!
你说什么?
听一个遣犯婆娘说,她把孩子生下来后,给孩子饱饱地喂了奶,还给他唱了一首歌,就是那种哄小娃娃的歌。然后把孩子交给那个遣犯婆娘,说她要出去方便一下,没想她一出去就没有回来。那个遣犯婆娘等了半天没见她回来,以为她害怕教导员枪毙她,逃跑了,就跑来报告。教导员一听,就派人到处找她。最后在东头那个胡杨林子里找到了,找到她的时候,她已在一棵胡杨树上吊死了。
她……人呢?王阎罗的嘴唇发起抖来,他的声音都变了。
鬼脸看着他的表情,觉得奇怪。我们报告教导员后,他说这个遣犯婆娘死有余辜,就埋在那里沤粪吧!我们就在那棵胡杨树下挖了个坑,把她埋了。
王阎罗跟鬼脸说,你他妈的,快去把我的孩子给我抱过来,我要抱着他去看他娘!
鬼脸看着王阎罗,觉得他肯定是疯了,他红着眼圈,难过地低声对他说,营长,你的孩子已经……丢了……
你他妈的胡说!他是老子的孩子!他说完,就疯了似的向薛小琼的地窝子跑去。
这时候,一声婴儿的啼哭从薛小琼的地窝子里传出来,那是索狼荒原诞生的第一个生命的啼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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