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王用异样的眼神看着孟超。

    “如果‘强者的鲜血要为弱者而流’的话，当强者有什么好处，为什么人人都要削尖脑袋去当强者，全都躺下当弱者，享受别人流血牺牲带来的好处不就行了？”

    狼王问道。

    孟超眨眼，干咳，沉默。

    “不过，类似的话，我在梦中好像真的听过。”

    狼王掏了掏耳朵，不以为然地说，“就像在图兰泽，武士也会对鼠民说，‘用你们的刀剑和勇气，洗刷卑贱的血脉，捍卫祖灵的荣耀’。

    “武士们是否真诚相信，鼠民也有资格捍卫祖灵的荣耀，这一点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样的话能让鼠民们更加驯服和痛快地去送死，去成为更加优质和高效的炮灰，这就够了。

    “龙城和图兰泽一样，肯定也存在类似的话。”

    “不，不一样。”

    孟超深深皱眉，“龙城和图兰泽，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狼王斜眼看着他，“你知道吗，在那个无比漫长的噩梦中，我最看不惯地球人的一点就是，你们实在太过自命不凡，太会装腔作势，太清高也太虚伪了。

    “你们总觉得自己特别聪明，特别文明，特别富有道德和正义感，总之，和生活在这颗星球上所有的种族都是不同的——特别是，和我们这些‘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只知道好勇斗狠，弱肉强食’的图兰兽人是不同的。

    “即便形势所迫，我们不得不结盟，绝大多数地球人看到图兰兽人的时候，仍旧无法掩饰从内心深处流露出来的鄙夷的眼光。

    “明明大家都是混沌阵营的成员，但你们就像是掌握了什么宇宙间独一无二的真理，可以拯救什么人似的——尽管到头来，你们连自己都拯救不了。

    “但是, 当我在末日梦魇中, 从图兰泽被抓到龙城, 除了进行实验和接受调制时，稍稍有些痛苦之外，其余一切, 完全没有丝毫不适应的地方。

    “我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掌握了龙城的生存法则, 并且毫不奇怪地发现, 龙城的生存法则和图兰泽的生存法则, 根本没有任何区别。

    “都是一样的弱肉强食，都是一样的物竞天择, 都是一样的赢家通吃，都是一样划分成‘贵族，武士, 鼠民’等等不同阶层, 都是贵族和武士们喊着各种大义凛然、光芒万丈的口号, 挥舞着好似‘祖灵的荣耀’之类的大旗, 用这些大旗蒙蔽住了底层鼠民的耳目，驱使和压榨鼠民们, 为自己的利益服务。

    “抛开你们的高楼大厦和令人眼花缭乱的‘科技’，我真没发现，龙城和图兰泽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所谓‘九大企业’不就是‘五大氏族’吗？所谓‘为了地球前进’不就是‘为了祖灵的荣耀’吗？所谓‘赤龙军’不就是‘鼠民仆兵’吗？

    “我不知道, 你看到的未来，和我看到的未来, 在细节上究竟有多少差异，或许, 你的未来要稍微好一些吧？

    “但是，难道在你所看到的未来, 龙城就是什么尽善尽美的天堂？就没有发生在图兰泽的一切丑陋，黑暗，不公平的事情？就没有欺骗，压榨，奴役？就没有强者愈强，赢家通吃？

    “难道，在你所看到的未来, 龙城不是掌控在极少数至强者的手里？难道这些至强者不是高高在上，和普通人有着天壤之别？难道这些至强者没有自己的势力和利益，难道他们的势力，没有垄断最多的资源和渠道, 没有驱使无数人为他们冲锋陷阵，并在胜利之后，第一个挥舞着刀叉，分走最大份的蛋糕？

    “难道，在你所看到的未来，龙城的强者和弱者，真能毫无芥蒂地团结一心，步调一致地朝着同一个方向大步前进？难道，强者真能将守护弱者，当成最重要的使命，在需要为弱者流血牺牲的时候，都能面不改色地挺身而出，牺牲自己，也牺牲依附在自己身上的整个利益集团？

    “不会吧，你所看到的未来，不会真的这么美好吧？你该不会真的相信，如此美好的未来，真有可能出现吧？”

    孟超被狼王一连串尖酸刻薄的诘问，问得哑口无言。

    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道，“你说的没错，就算在我看到的未来，‘九大超级企业’还没有膨胀成你所看到的未来，号称‘九大家族’的庞然大物。

    “但在那个未来，龙城也不是什么完美无缺的人间天堂，一样存在着大量阴暗，丑陋，不公平，令人难以忍受的事情，和图兰泽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或许，正因为这样，无论龙城还是图兰泽，都无法发挥出蕴藏在我们文明深处，最强大的潜能，才导致了末日的降临。

    “换言之，阻止末日毁灭的关键，很可能不是我们自身，能将战斗力提升到何等夸张恐怖的程度，而是，我们应该尝试着用自己的力量，全面革新我们的文明，让它变个样子，变成一个真正的文明，应有的模样！”

    “什么意思？”

    狼王深深皱眉。

    “等我们打通了这口竖井，重新回到圣山神庙，我会带你去一座你的祖先，古代图兰人遗留下来的秘密基地，你将在那里看到古代图兰文明——真正的图兰文明，究竟是什么模样。”

    孟超看着狼王道，“虽然古代图兰人的个体战斗力，未必有披挂着图腾战甲的现代图兰兽人这么强，但千千万万古代图兰人紧密团结在一起，为了同一个目标而奋斗，而前进，而不懈努力，贡献出自己的全部智慧、勇气和力量，他们创造出来的奇迹，是今天的图兰兽人完全无法理解和想象的。

    “我相信，当你了解了古代图兰人从母星逃离，在茫茫星海中一路漂流，直到迫降到新家园之后，披荆斩棘、筚路蓝缕，最终还是误入歧途，日渐沉沦的全过程，你一定会知道，应该如何守护文明的火种，又该用什么方式，让图兰文明重新繁荣昌盛起来，强大到足以粉碎末日的程度。

    “同样，发生在图兰泽的一切，也是我们地球人的前车之鉴。

    “等我回到龙城，我会告诉人们关于图兰文明的故事，并且竭尽所能，避免龙城文明走上图兰文明在过去万年间，恶性循环，不断沉沦的老路。

    “惟其如此，我们才有可能激发出蕴藏在文明深处的全部能量，才有机会改变未来，不，是创造崭新的未来！”

    狼王深深凝视着孟超。

    “我还不太清楚，你具体想要做什么，但我嗅到了危险的味道。”

    狼王道，“听上去，你似乎想动既得利益者的蛋糕？”

    “我们看到的未来，存在很多差异，但有一件事却是相同的，那就是现在统治着龙城和图兰泽的既得利益者，既没有带领我们的文明赢得胜利，也没能阻止末日的降临。”

    孟超道，“既然如此，让既得利益者把蛋糕让出来几块，让给有可能赢得胜利，粉碎末日的人，又有什么问题？”

    “没问题，有难度。”

    狼王道，“龙城和图兰泽的语言体系截然不同，但双方都流传着一句万年不变的至理名言，‘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我还从来没见过哪个既得利益者，会乖乖让出已经塞到嘴里甚至吞下肚去的蛋糕。”

    “如果我们告诉这些既得利益者，末日即将降临呢？”

    孟超道，“过去不说，一方面是因为我们没有过硬的证据和背景，没人会相信我们。

    “另一方面是我们的实力太过弱小，很难抵挡来自四面八方的明枪暗箭。

    “但现在，我们已经掌握了大把证据，足以证明我们就算不是‘重生者’，也拥有某种程度上‘预见未来’的能力。

    “而我们的战斗力也已经强大到，即便对方是一个规模庞大的利益集团，想要对我们不利，都要付出无比惨痛的代价的程度。

    “难道，你怕没人会相信我们，相信末日极有可能降临吗？”

    “恰恰相反，我就是怕所有人都会相信我们，相信末日必定降临。”

    狼王幽幽道，“看来，没有接受过血盟会调制的孟超，果然不完全是我记忆中的末日刀锋——完全版本的末日刀锋，绝不会像你这样天真和幼稚。

    “这个世界上，最不值得相信的就是人性，而比人性更不值得相信的，则是既得利益者的节操。

    “这是我记忆中的末日刀锋，带我们去截杀血盟会高层之前，说过的话。

    “你以为，当你将‘末日即将降临’的消息告诉了那些位高权重的大人物，而在无法反驳的证据面前，他们真的相信了你，他们就会大彻大悟，在危机感和责任心的驱动下，吐出所有的既得利益，毁家纾难，团结一心，众志成城，舍生忘死，和你一起阻止末日？

    “别开玩笑了。

    “一场事先声明，人尽皆知的末日，最大的破坏力，并不在末日降临的瞬间，而在末日降临之前的秩序崩坏，人人自危，自暴自弃，破罐子破摔。

    “正如两军交锋，失败方最大的伤亡，并不发生在激战时刻，而发生在崩溃之后，自相践踏的逃亡之路上。

    “趋利避害是生命的本能，如你我这样明知末日即将降临，仍旧愿意也敢于鼓起全部勇气，和末日决一死战的人，终究是极少数中的极少数，对绝大多数人，特别是那些腰间揣满了瓶瓶罐罐，肚子里又塞满了蛋糕，脑满肠肥的既得利益者来说，要他们放下利益，光着脚板，和敌人血拼到最后一刻，简直比杀了他们更难受。

    “相信我，一旦你告诉这些家伙，末日即将降临，而他们也深信不疑的话，他们就会像是大船将要沉没时，船上的老鼠一样蠢蠢欲动起来。

    “有人会未雨绸缪，提前和‘未来的胜利者’，有‘光之海洋’撑腰，能召唤‘一万颗太阳’，貌似不可战胜的圣光神殿联络，暗中向对方投诚，从这艘即将沉没的破船，跳到另一条看起来更加庞大、坚固和辉煌的大船上。

    “有人会提前启动‘逃亡计划’，比我梦境中更加过分地搜刮资源，打造能够扬帆远航的船队，在末日降临之前，丢下绝大多数普通人，逃之夭夭。

    “当然，我相信很多大人物都会和龙城共存亡，毕竟，他们的利益集团就像是盘根错节的曼陀罗树一样，深深扎根在龙城的大地上，想逃都逃不了。

    “但我并不认为，他们会完全服从你的意志，在你的指挥下，和末日战斗到底。

    “不，他们绝不会让你来当这场‘末日之战’的指挥官，他们会觉得你只不过是一个碰巧接收到了‘末日信息’的幸运儿，他们会轻视你，或者表面重视，实际上却高度防备你，他们绝不会承认，自己会变成你我所看到的未来，那么自私、丑陋和愚蠢，他们会觉得，自己比你更聪明，聪明一百倍，他们才是最适合带领整个文明来迎战末日的人——顺便，他们自己和他们的势力，也能通过‘末日之战’，赚取百倍的利益。

    “所有大人物都是这样的。

    “如果不这样，他们也当不上大人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