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霞真的离开病房走出了医院。

    她是黎明时离开的，走的时候杨进宝跟巧玲还在睡觉。

    女人是一步一挪下去的电梯，走上了外面的大街。

    S市被称作是东方明珠，是这一代的经济跟贸易中心，非常热闹，天不亮大街上就熙熙攘攘。

    彩霞没有关心其他人，走一路歇一路，直接奔向了海边。

    她想到了死，要去跳海。

    还是死了好，这样就不用拖累进宝跟巧玲了，前夫也不用为她而死，巧玲这辈子也会幸福。

    彩霞半年前离开的初衷，就是不想男人伤心，想默默找个地方了却残生。

    可现在前夫却找到了她，非要把自己的肝脏跟肾脏拉下来给她换上不可。

    自己死了是小，祸害家人就是造孽，干脆死了一了百了。

    医院距离海边不远，只有三里地。可这三里地的路程，彩霞整整走了两个小时，来到海边的时候天光早就大亮了。

    好在是冬天，海边也没啥人，要不然还真死不成，毕竟现在见义勇为的人太多。

    女人毫不犹豫，衣服没脱，鞋子没脱，一步步向着广阔的海水走了过去。

    起初，海水只是淹没了脚脖子，然后是腿肚子，腰肋，最后漫过了肩膀。

    虽然是冬天，可S市却一点都不冷，毕竟这儿靠近海边，气候温暖湿润，当娘娘山还是大雪纷飞的时候，这儿依旧温暖如春。

    只要海水淹没喉咙，不多会儿就能咽气，她看到了死神在向自己招手。

    最后的时刻，彩霞又扭头看了看医院的方向，眷恋了一眼自己爱过的人。

    进宝，我走了，你跟巧玲一定要好好的，下辈子我再为你做牛做马，永别了……。

    再次转过头的时候，海水已经淹没了她的喉咙，又苦又咸。

    女人眼睛一闭，头颅就隐藏在了海水里。

    可就在这时，忽然，岸边传来了急促地呼叫：“彩霞！彩霞！！”

    杨进宝跟巧玲终于急急忙忙赶来，男人眼尖，一下子瞅到了彩霞。看到女人要跳海，他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杨进宝不管三七二十一，一个猛子扎了过去，嘴巴里不停地呼唤：“彩霞，彩霞别死啊，我来了……你咋恁傻？”

    足足在水里捞了两分钟，他才抓住女人的衣服，将她抱起来，一步一步拖上了海边的沙滩。

    岸边的巧玲已经等不及了，赶紧拿起衣服帮彩霞裹上，担心她着凉。

    杨进宝在彩霞的鼻子下探了探，发现女人已经没有了呼吸，他立刻慌了，手忙脚乱，一边帮女人按压胸口，一边呼唤。

    “彩霞，你醒醒啊，别丢下我，别丢下咱们的家……我求求你了。”

    他可是医生，当然知道救护溺水病人的办法，不知道按压多少下，帮女人做了多少次人工呼吸，彩霞终于喷出一口海水醒了过来。

    “彩霞姐，姐呀，你干嘛想不开！”巧玲也哭了，抱着彩霞不撒手。

    彩霞睁开眼却笑了，说：“进宝，我不怕死，其实死没啥可怕的……我就是怕孤单，怕寂寞，怕一脚踩空，怕走夜路，怕敲黑门，怕挨黑砖……我不知道前面是五彩缤纷的世界，还是万丈深渊……怕再也见不到你俩，见不到咱爹，咱娘，见不到咱那俩娃……。”

    这话上次彩霞跟巧玲说过，那时候巧玲就很心酸。

    人在临死的时候，都是恐惧的，迷茫的，无助的……彩霞也不例外。

    她不知道人死了会是啥样子，跟心爱的人阴阳两隔，还不如啥也不知道。=，到那边也不用痛苦。

    巧玲紧紧握着彩霞的手，说：“姐，你放心，就算你死了，我跟进宝也会把你运回娘娘山，把你埋在咱们家的老坟上。

    百年之后，我，你，进宝，咱们仨埋在一块，这辈子生活在一起，下辈子还做一家人。

    其实人这辈子时间很短，笑过，哭过，爱过，痛过，才是最幸福的，只会活着是一种残缺……。”

    最近的巧玲跟当初不一样了，女人又成熟了，还会拽一两句哲理。

    彩霞微微一笑，一手抓住杨进宝，一手抓住巧玲，把他俩的手牵在了一起。

    “巧玲，当初进宝是你的，我把他从你身边抢走了，命中注定，是你的就是你的，抢也抢不走，现在我把他还给你，这辈子欠下你的债……清了。”

    彩霞说完这句话，脑袋一歪，再一次晕死了，还是肝昏迷。

    杨进宝知道，肝癌最后的症状，一般都是肝昏迷。

    好多人都是在肝昏迷中渐渐失去知觉，昏睡而死。

    也就是说，彩霞已经不行了，女人的生命岌岌可危。

    “废话少说！快！把她送医院去，叫救护车，救护车！！”杨进宝抱上彩霞又吼叫起来。

    巧玲赶紧站起来，冲出海滩去叫救护车。

    救护车终于赶来，把彩霞再次送进了急救室。

    杨进宝跟巧玲在外面翘首期盼，等啊等，熬啊熬，一直在等老金叫来的外国医生。

    终于，傍晚时分老金回来了，豆苗也来了，开来一辆汽车。

    汽车停下，他俩果然领来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四十多岁的样子。

    汽车上是好多的设备，几个工人正在呼呼啦啦卸车。

    杨进宝上去拽了老金的手问：“他是不是那个国外的权威医生？”

    老金说：“进宝，你别着急，是……。”

    “那你告诉他，马上安排我跟彩霞做手术。”杨进宝催促道。

    豆苗赶紧给他做翻译，将杨进宝的话翻译给他听，并且告诉他，这医生的名字叫汤姆逊。

    杨进宝说：“我不管他是汤姆逊还是迈克讯，也不听他的鸟语，你就问他，彩霞的病还能治不能治？”

    经过一番翻译，豆苗又告诉他：“汤姆逊说了，可以试试……。”

    “那还愣着干啥？做手术，快！事不宜迟，多一秒，彩霞就多一分威胁。”杨进宝说着，卷起了袖子，一副上战场拼杀的架势。

    “进宝，你别着急，我们已经把彩霞的病例给汤姆逊医生看过了，他说这种手术成功的把握只有四成……。”豆苗解释道。

    “四成足以，有一成我也要试试。”杨进宝已经有点迫不及待，真的耽误不起了。

    彩霞随时都面临着死亡的威胁，他决不允许女人早死在他的前头。

    “他还有一个要求，不知道你答应不答应？”豆苗又问道。

    “说！我听着。”

    “汤姆逊医生说，手术完毕，一定要用飞机把彩霞运到加拿大去，只有在哪儿，他本人的医疗室，才有把握救活彩霞。不过来回的飞机票有你报销，而且每个月，他都会把账单邮寄给你。”

    杨进宝眼睛一瞪：“别跟我提钱，烦！他说得这些都不是问题，少他娘的废话！立刻让医院把手术室给我腾一间出来，半个小时之内，我必须躺在手术台上！”

    杨进宝拿定主意，要为彩霞换肝换肾了，不救活前妻誓不罢休！

    医院里也做好了准备，所有的手术设备都准备好了，那个外国医生也笑眯眯的，觉得宰了一头肥羊。

    他到手术室换了衣服，全身消毒，杨进宝也进行了全身消毒。

    人在手术台上是不能穿衣服的，杨进宝准备停当，过来一个小护士为他刮毛。

    病人手术，必须要刮毛，防止感染啊。

    杨进宝没有害羞，光着身子任凭那小护士鼓捣，听着刮毛刀在自己身上刷刷响。

    不但帮他刮了腋下的毛，下面那个地方的毛也全部刮了。

    从护士惊讶的眼神里，杨进宝瞅到了她的感叹，也听到了她的心跳。

    可现在的他已经顾不得羞耻了，心里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救活彩霞，希望自己的肝肾和彩霞的匹配。

    很快，消毒完毕，他被蒙上一副白床单，彩霞同样被蒙上了白床单。几个医务人员将她从急救室里推了出来。

    女人没有醒，躺在小车上睡得很安详。

    两轮小车是一起并排推动的，杨进宝慢慢伸出手，拉上了彩霞的手。

    虽然她听不到，可他还是在安慰她：“彩霞别怕，一路上有我陪着你……要生咱俩一起生，要死咱俩一起死，我不会让你孤单的……。”

    从走廊到手术室的那段距离很远很远，杨进宝感觉那段路好长好长，比自己活了二十多年走的路还要长，仿佛没有尽头。

    楼道里非常宁静，鸦雀无声，只能听到车轮跟地板的摩擦声。

    他的头顶上是一盏盏灯，小车一边走，灯光一盏盏向后闪。

    每走几十步，前面必然要出现一扇门，来到门前，就有人主动为他打开。

    不知道过了多少门，可以听到关门的风声，门一关，他觉得距离地府就近一步。

    他担心推开最后一扇门，进去的是阎王殿，鬼门关，看到的是牛头马面，心里产生了恐惧跟胆怯。

    但他必须走下去，因为彩霞就在身边，他不能让女人一个人寂寞，孤单……。

    终于，最后一扇门打开，前面出现了一个很大的手术台，旁边就是几个护士跟那个大胡子外国医生。

    汤姆逊操着不太熟练的中文道：“杨先生，你放心，我有把握的，你现在只需要把眼睛闭上，剩下的交给我……。”

    杨进宝没有害怕，反正现在是案板上的肉，你小子随便割吧……老子豁出去了。

    他又扭头瞅瞅彩霞，看到女人还是没有醒，眼睛闭得很柔和。

    吊针不知道啥时候别在手腕上的，药物输上去，杨进宝忽然感到眼皮发沉，好像压了一座山，一阵睡意袭来，很快就进了梦乡……。

    手术室里的灯光亮了，门外是焦急等待的人群，有老金，有春桃，有豆苗，有大孩跟麦花嫂，有黄珊珊跟小蕊。

    紧接着匆匆赶来的有狗蛋跟小慧，还有马二楞跟朱二寡妇两口子。

    杨家村好多乡亲也呼呼啦啦赶来了。

    马二楞进门就哭：“妹夫，妹夫啊，你咋就走了嘞，咋不等等我啊？”

    大孩眼睛一瞪：“你给我闭嘴，进宝还没死嘞，而且他一定不会死！”

    所有的乡亲都到齐了，只有一个人没来，哪就是巧玲。

    此刻的巧玲正在医院旁边的酒店里，为丈夫跟彩霞姐默默祝福。

    她的旁边还有四个人，一个是儿子小天赐，一个是闺女念宝，还有两个是自己的公婆，也就是杨进宝的亲爹亲娘。

    一家五口全没进医院，他们都在酒店里等候进宝跟彩霞的消息。

    屋子里焚了一炉香，是进宝娘点的，她要为儿子跟前任媳妇祈福，希望他们平安归来。

    小天赐眨巴一下懵懂的大眼问：“娘，爹咋了，俺妈咋了？他们是不是要死了？”

    巧玲瞅瞅那炷香，又瞅瞅儿子跟闺女天真的小脸，说道：“放心，你爹没事儿，你妈也不会有事，他俩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