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醒来，居然回到了十二年前。

    初盈脑子里一片茫然，----分明前一刻还羞愤难当、痛不欲生，怎么转眼功夫，那一切就全都凭空消失了？！

    如果现只是一个梦，自己情愿再也不要醒来。

    不然如何承受，成亲当日郎官弃婚打击？不仅沦为众人茶余饭后笑柄，还要忍受那些同情、怜悯、嘲笑目光，以及各式各样流言蜚语！每一句都深深羞辱自己，像刀锋一样刺伤自己！

    可惜那一幕幕，仍然清晰印脑海之中……

    ******

    那一天，是初盈出阁大喜日子。

    因为心里紧张，昨儿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原本就有体弱不足之症，如此折腾一夜不合眼，起床时只觉浑身疲乏无力。

    此时天色未明，窗纱外透进些许淡薄青光。

    “凝珠。”初盈唤了人，自己掀开被子坐了起来，隐隐觉得有点头重脚轻，可是却不便告诉旁人，免得大喜日子添了晦气。

    昨儿凝珠值夜，闻声赶紧穿了衣服挽了头，过来挂起床帏绸帐，取了绣花鞋放脚踏上，一面替她穿鞋，一面悄声道：“小姐，昨儿我也没有睡好。”

    初盈不由一笑，嗔道：“什么叫‘也’？”

    “昨儿夜里，小姐不是……”凝珠穿好鞋一抬头，却“呀”一声，“这可怎么好？小姐居然熬出眼圈儿了。”赶紧服侍着初盈穿好衣服，让小丫头打了温水进来，给她净了面，急急忙忙扑了一层雪霜粉。

    “小姐昨夜可睡好了？”一个穿姜黄色对袖衫中年妇人走了进来，身形清瘦、眉目素净，正是初盈乳母简氏，关切道：“今儿可要辛苦一整天呢。”

    初盈有点不好意思，轻声道：“嗯，还好。”

    简妈妈瞧着她脸上打扮过，不由看向凝珠，“怎么就扑上粉了？你慌什么，小姐都还没有绞脸呢。”

    凝珠讪讪笑了笑，没有吭声儿。

    简妈妈这会儿没空多管她，让人备了热水，服侍着初盈沐浴完毕，方才说道：“小姐先把头发揉干了，我去请高夫人进来。”

    按风俗，给娘子梳头都是儿女双全，父母、公婆健全福夫人，寓意娘子出嫁以后一样生活美满，有着沾福气意思。

    初盈知道这是礼仪、是规矩，同时也是一个好彩头，可是却有一点点迟疑，不确定问道：“妈妈，今儿一定要全福夫人梳头吗？”

    “那是当然！”简妈妈语气不容商榷，继而面色一软，上前揽了她肩膀，轻轻摩挲安抚道：“小姐别乱想了，高夫人是和善不过人。”顿了顿，问道：“难道你还信不过妈妈吗？”

    初盈心里明白，为了请到一个够身份全福夫人，并且还要得到继母同意，简妈妈一定费了不少功夫。况且自己心里不自然，简妈妈肯定不会不知道，想来早就跟高夫人嘱咐过了。

    微微侧首，看向铜镜里那个略显单薄身影。

    小时候，因为不当心磕破了头，虽然过了一段就好了，但是却留了疤，----即便用刘海挡住大部分，眉角还是有一点点露外头。

    原本娟美秀丽面容，因为这一道小小疤痕存，好似白璧微瑕，不免让人生出遗憾。为了避免别人打量和议论，平日里除了每天给祖母晨昏定省，自己几乎没有出过房门，真做到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甚至，连家里人都不愿多见。

    如今要让外人给自己梳头，任那疤痕暴露人前，心里总是有一个小小坎儿，可是简妈妈一番心意不容辜负，再者规矩如此无法拒绝。

    初盈强行压下那一丝不情愿，点了点头，“好，去请高夫人进来吧。”

    高夫人四十出头年纪，确很有福相，圆圆脸儿、身形丰腴，有一种生活满足安详温和。进门先给初盈到了喜，方才手脚麻利打开箱笼，取了干净红线，以及其他琐碎修容小工具。

    简妈妈旁边打着下手，对凝珠道：“别杵这儿，去把小姐喜服、凤冠都取出来，放旁边桌子上，你和浮晶也去收拾一下。”

    凝珠和浮晶都是陪嫁丫头，今儿一样要打扮一番。

    凝珠点了点头，走到门口时候，趁着简妈妈背对着自己，对着初盈指了指自己眼圈儿，一脸自求多福表情出了门。

    初盈不便说话点了点头，回头却发现简妈妈盯着自己脸，此时雪霜粉已洗掉，想必那对黑眼圈儿暴露无遗。

    果不其然，简妈妈沉了脸不满道：“昨夜凝珠是怎么服侍？”转了头要唤人，却被初盈伸手拉住了。

    “妈妈，不关凝珠事。”初盈声音柔和，淡笑道：“我身子自来就是这样，不比别人扛得住，昨夜睡不大着才会……”看了一眼高夫人，有些不好意思低下了头。

    高夫人状若未闻，手上继续替她梳着头发。

    简妈妈一脸心疼表情，今儿这种时候，委实顾不上和凝珠理论，只对高夫人陪笑道：“有劳高夫人一大早过来，我们小姐喜妆辛苦你了。”

    “不辛苦。”高夫人十分好说话，笑道：“你们家四姑娘生得花容月貌、国色天香，我也只是锦上添花。”又道：“只管放心，必定打扮得跟天仙下凡一般。”掠开初盈刘海时，手上动作丝毫不曾停顿，目光也没有多停留片刻，仿佛那道疤痕根本就不存。

    初盈渐渐放松下来，仰了面任她脸上摆弄。

    先是绞脸，用绷紧了红线滚了一遍又一遍，直到一根汗毛也不剩下。接着却不急着上妆，而是上了一层匀匀、薄薄琼膏，等会儿一点点吸收进去，好让肌肤加润泽，这样涂脂抹粉才服帖好看。

    简妈妈还让人煮了两个鸡蛋，剥了壳、试了温度，小心初盈眼圈周围滚来滚去，试图让黑眼圈淡化下去。

    初盈觉得自己像个木偶似，被人摆弄来、摆弄去，直到挽头时扯着了头皮，方才吃痛轻轻“咝”了一声。

    高夫人笑道：“四姑娘且忍一忍，梳得越紧凤冠才戴得越稳。”

    娘子喜妆头式样并不花哨，讲究是干净、利落、稳当，不然等下沉甸甸凤冠戴上，歪了斜了可就不好看了。

    简妈妈亦道：“没事，只管梳稳妥才好。”

    眼下是冬月里头，屋子里放了好几个大火盆，初盈本来就没有睡好，身体又弱，被人折腾了大半天无事可做，不免有点昏昏欲睡。

    迷迷糊糊打着盹儿，等到再次睁眼看向菱花铜镜时，妆容已经画好。

    镜子里人白得似乎要发光，柳眉入鬓、杏眼桃腮，让人瞩目是，那一点红艳艳樱桃小嘴，----为了突出一个“小”字，只嘴唇中间重重点了红色，四周均被雪霜粉所掩盖，对比甚是强烈。

    初盈瞪大了眼睛，觉得自己好像一个雪白瓷娃娃，头上一根发丝儿都不乱，有些不适应道：“妈妈，我都不认得自己了。”

    简妈妈笑嗔道：“说是什么胡话？不知道多好看呢。”

    这……，真好看吗？

    初盈想起了自己未婚夫----谢长瑜，但愿他会喜欢吧。

    傅、谢两家交好多年，平日里来往就不少，遇到婚丧嫁娶是必有走动，算得上是通家之好。自己婚事，就是因为祖父感念谢家定下来，----算是沾了光，不然婚事若是由继母做主，只怕就要落得和胞姐一样，无奈远嫁外省。

    小时候，初盈是见过自己未婚夫。

    那时候，谢长瑜只是一个粉雕玉琢男娃娃，后来大了便没见过了，不知道现今长成什么模样？他哥哥谢长珩有着“京城第一公子”盛誉，想必他也该是一位翩翩佳公子吧。

    ----只是不知性情又是如何？可好相处？

    希望……，他会是自己良人。

    初盈心里有一点紧张，又有一点小小羞怯、欢喜。

    凝珠和浮晶捧了大红色喜服过来，上面绣了鸾凤图案，一身羽毛皆用金线累丝蹙绣而成，金光灿灿、宝华流转，那鸾凤好似要从衣服中飞出去一般。

    简妈妈爱不释手轻抚着，对高夫人道：“这是我们家太太早些年预备。”她口里太太是初盈亲娘，“看这料子、针线，那都是费了一番心思和功夫。”

    高夫人亦是赞不绝口，末了叹道：“可怜天下父母心。”

    要知道，初盈不到三岁亲娘就离世了。

    为三岁女儿准备嫁衣，若非对女儿疼爱到了极点，又怎会如此未雨绸缪？自己尚病中，却要操心十几年后事情。

    初盈想起早早过世亲娘，不由神色一黯。

    如果母亲世，大哥多半会留京城任职，大姐是不会远嫁外省，自己日子也会过得恣意许多，而不是现今这般如履薄冰。

    罢了……，自己马上要出嫁了。

    简妈妈已然发现自己失了言，不该无故提起旧事，因此找了话题岔开，亲自服侍初盈穿好了喜服。因为凤冠甚是沉重，一直掐着时辰，等到临近吉时这才稳稳戴上，又让高夫人给盖了喜帕。

    初盈入眼皆是红色，剩下事情便是静静坐着等待。

    时间一点一点溜走……

    初盈觉得等得有些久了，这一身装扮本来就沉重，加上身子弱、没睡好，是觉得浑身疲乏酸软，----奇怪是，怎么外面还没有听见锣鼓声？吉时应该早到了吧。

    可是按规矩，娘子搭上了喜帕就不能再说话，不能四处走动，忌讳是把喜帕掀开起来。初盈起先还安慰自己，可能是时间估量错了，不过渐渐地……，没办法再用这个理由说服自己。

    吉时一定过了！

    ----怎么回事？成亲这么重要事情，谢家人怎么会误了吉时，这不仅让人等得心里焦急，是显得有点晦气。

    吉时、吉时，之所以要择吉时，自然是赶那个时辰出阁才吉利。

    初盈便是脾气再好，也忍不住对谢家和未婚夫有点微词，可是却做不了什么，只能继续忍耐等着，越等心里越发生出埋怨。

    可是到后来，不满却渐渐变作了惊疑。

    虽然不知道等了多久，但是初盈能够感觉出来，外面天色已经暗下来了。

    谢家人到底什么意思？一时迟了一点还罢了，怎么到这会儿还不来人？难道……，初盈不敢再想下去，身子又酸疼又僵硬，那口精神气儿一松，不由晃了晃。

    “小姐……”凝珠赶忙过来扶人，声音却是怯怯不安。

    初盈深吸了一口气，咬牙开口唤道：“妈妈，外面出什么事了？”隔着喜帕，那满目红色红得刺眼，因为没有得到回答，不由加重语气，“妈妈……”

    简妈妈不得不出声，跺了跺脚，“小姐等着，我这就出去看看。”

    高夫人做了好几次全福夫人，这种状况却是头一遭遇到。

    眼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心下暗暗后悔，早知道就不该接了这份喜活儿。出了这么晦气事，娘子伤心难过不说，连带自己也沾了不吉利，试问谁家嫁女儿还敢再找自己？只怕是后一次做全福夫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