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自己将要做的事情略作解释之后，李柃便开始在四周巡弋，探询天道，搜索气机。

    这一步与冥宗常用的招魂手段相似，都是在死亡地点搜索散溢灵机，追溯失去的灵蕴微粒和聻灵等物。

    幸得此处人迹罕至，乃是其他生灵干扰极少的所在，杜氏本为鬼魂，若被闹世之中人间阳气一冲，万丈红尘如同滚滚江河，将把砂砾冲走，就不易找寻了。

    冥宗遇到这种情况，都是凭大能手段与道器招魂幡。

    这是他们的老本行，多条道途与之关联，也有相应的法则之力。

    不过李柃此刻所用并非冥宗的手段，而是将自身闻香天赋发挥到极致，神识通玄入化，更凭借自己浮香若幻的法则之力，深入到了希夷层次的法界。

    他把法域张开，顿时之间，四方天地都被笼罩起来，形成了一个封闭的空间。

    而后，他于海中凝水为台，控水法则所驱之下，一道道水柱升起，在空中转化成为桌台，香案，然后供香炉于其中，插上一支精心炼制的灵香。

    “这是何物？”赵子仁在旁看着，忍不住问道。

    李柃道：“我已确认此间的确留有你妻杜氏之灵蕴，正待利用秘法将其天地二魂召回重凝。

    寻常之法不能操作于此，但我有灵香，名曰蘅芜，乃是作用于精神层面的返魂之香……”

    蘅芜，茶芜，名称相似，但其实毫无关系。

    它的名称来源于《拾遗记》中的一则故事，昔年汉武帝深嬖李夫人，死后常思梦之，曾息于延凉室，卧梦李夫人，授蘅芜之香。帝惊起，而香气犹着衣枕，历月不歇。

    此为梦中遗芳，又有名怀梦之香，乃是作用于神魂层面的精魅之物所炼制，当中主材为怀梦草，乃是梦道那边莫清平门下帮李柃采来之物，亦是近些年间新开发的香品。

    另有几种辅材，最为贵重者当属空谷幽兰，乃是李柃本色人香之近属，能照见空性，开启阿赖耶识，通玄入化，次之为返魂香，却是李柃早年间就已经有所涉略，旁通元神大道之物。

    只是一直以来，李柃对此物都颇感遗憾，未能尽得当中法则层面的材料，达到空谷幽兰的层次。

    在李柃的设想之中，真正的上品灵香还是得用各种上品灵材所炼成，当中蕴藏的法则之力会以香魄形式交混融炼，进而形成香道独有的法则之力。

    他曾托万寿殿万寿尊者帮忙打探，暂无所获，也只好退而求其次，以力所能及的中品返魂香替代之。

    不过即便如此，因着李柃的元婴法力，空谷幽兰的浮香法则，两大元婴层次力量催化，怀梦草之用，依旧被推进至元婴大修士的层次，它所蕴藏着的，是能与有情众生精神意志交感，照见灵性的力量。

    随着李柃将此香点燃，一缕轻烟笔直而上，浮香四溢，通达天境。

    钧天开始有所回应，将恢弘浩大的混沌虚空向其打开。

    顿时间，整个天地都仿佛在与这股灵香的气息共鸣。

    赵子仁闻着这股难以言喻的淡雅香气，脑海之中不禁浮现出亡妻杜氏的形象，音容笑貌宛然仍在。

    他的精神意志随之而浮起，无形之中，一丝灵蕴发散出去，跟着深入冥冥之中的天道虚空进行探寻。

    此间混沌莫名，不分岁月，无远弗届，即便是十余年前之事，只要变化不剧烈，也能追溯而至。

    这是因为精神意志之下，乃是务虚之物，只能由同样的精神意志去触动。

    海中虽有狂风暴雨，惊涛狂澜，不能撼动其分毫，阳光雨露，风雪冰霜，亦难直接将其磨灭。

    唯有时间，永恒的时间，能触动到这一层次之物。

    李柃微微仰头，法眼照见之处，仿佛出现了一条恢弘浩大的长河。

    那正是光阴之河，亘古就有，永不停歇的光阴之河。

    香氛蔓延，法域笼罩之处，无数香魄以违逆常理的形式通达于其深处，不断蔓延而上。

    这种现象，赵子仁无从得见，但他的脑海之中，仿佛出现了更多与杜氏相关的记忆，印象愈发的深刻。

    他并不知道的是，李柃之所以带他来此，就是因为其人本身就是一种近似梦道神通的凭引。

    杜氏已然死去，鬼死为聻，不复存在于现世。

    想要令得她复活，唯有现世存在着足以召唤和找回她的手段才能做到。

    李柃手中并无冥宗那种招魂幡，也没有基于同一原理的元神大道法宝，但却假借梦道与灵性的力量，还有光阴之石当中所具蕴的法则将之补全。

    在此一刻，返魂香力量不足的部分，凭借着光阴之石的替补，亦是起到了异曲同工之妙。

    突然，李柃瞥见一抹虚影浮现，那是香道香魄所形成的法域之中，杜氏灵性所凝成的虚影跨越光阴长河，来到了赵子仁的面前。

    此身虚无缥缈，与李柃使用无相香之后所施展出来的希夷妙法状态相似。

    赵子仁对此浑然不觉，仍自沉湎于自己的怀念之中。

    杜氏同样无法察见赵子仁，因为她此刻五感六识俱无，甚至都没有第七识的本我执念。

    她只拥有着第八识，乃是天地万物有情众生所共享的阿赖耶识。

    “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阴阳相隔啊！近在咫尺，却无法相通，古来有情之人，都是如此之悲哀！”

    李柃看着这一幕，幽幽暗叹，想到的却不是这对小夫妻，而是天下众生。

    天下众生何尝不是如此，经历成住坏空，逐渐入微洞玄，化为希夷？

    这几乎就是所有曾经存在过的事物的经历，也是整个天地大道的运行规律。

    它就如同眼前的光阴之河，浩浩荡荡，无可违逆。

    莫道亡魂无人顾，子孙添香飨先灵……

    然而，有情总被沧桑误，古来荒坟，何人能识？

    一个凡人，死去十多年，就要开始为亲友故旧所淡忘，四五十年之后，连子孙后代都老去，再无祭奠。

    王侯将相，名人大德，也只不过把这时间延长至上百上千年。

    逝去，消亡，遗忘……

    当一个人所有曾经存在过的痕迹，所曾造成过的影响都在这天地之间消失不见，那才是他，或者祂真正死亡的一刻。

    古往今来，不知曾经存在过多少人，绝大多数，都如同微不足道的砂砾，被奔腾不息的光阴之河冲刷，带走。

    所有的一切痕迹，过往曾经存在过的证明都不复存在。

    李柃突然之间就明悟了某些事情。

    正当此时，杜氏形迹闪动，似乎随着光阴之河的显现而聚拢回了更多的灵性力量。

    李柃在此香之中添加了一丝四种智慧香的成分，助益识感恢复，渐渐的，希夷混成，带上了一丝聻灵的性质。

    纯粹的聻灵，相对于鬼修而言，仍然是清明透彻，不可察见，不可捉摸之物，更何况还带着希夷的性质？

    不过赵子仁突然心有所感，像是发现了什么，猛然盯住前方虚空。

    “夫人，是你吗？”

    赵子仁激动张望，搜寻着她的踪迹。

    伊人未见，香先飘来，那是他所曾熟悉的味儿！

    杜氏身影微动，似乎也一下从虚无的幻影变得鲜活起来。

    李柃道：“勿急，继续存想，引导亡魂！”

    听得此言，赵子仁强自按捺住激动，继续回忆着昔年的往事。

    他对杜氏的思念，对杜氏怀有的印象，对杜氏的认知，一切的一切，都如薪柴，催化着蘅芜香的发挥。

    意念散入虚空，如同无数双大手，操作者微不可察的灵蕴粒子。

    越来越多的聻灵被摄取，杜氏的身影也愈发的清晰和凝实起来。

    当这种凝实越过某个界限，达到了结丹境鬼修也能观察到的范畴之时，赵子仁忽的就发现，杜氏回到了自己面前！

    “夫人！”

    赵子仁忍不住伸出手去，想要触摸她，但却扑了个空。

    杜氏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含泪伸出手，想要与之相握。

    两人不得接触，彼此的呼喊也完全听之不闻。

    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抟之不得名曰微，这是她的魂灵性质还不够凝炼，不在现实维度的表现。

    仅仅只是勉强能见而已。

    大能高手之报身，穿越遥远的光阴之河投射到现世，亦会遇到这一障碍。

    唯有突破，继续突破，才能彻底跨越这一界限！

    果然，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份身影继续凝炼，似乎开始具备了一丝残魂意志的特质，整体也愈发的接近于聻灵。

    “夫君……”

    杜氏声音缥缈，似从天边而来，又似在梦境之中，令人听不真切。

    赵子仁却是如闻仙乐：“真君，我听见了！我听见了！”

    李柃淡定点头忽的伸手一招，径直跨越虚空界域，将杜氏整个身躯从光阴之河里面捞了上来。

    至此，复活完成！

    “可惜了，灵蕴终究还是有失，仅仅只能追溯至当年魂飞魄散的一刻，而无法做到更进一步追溯，返回到生前为人的状态。

    不过亡魂主体回来，天地二魂亦在，已经可以按照一般鬼修之法祭炼阴神，养煞炼形了。

    赵子仁，我已经完成了自己的承诺，接下来该是你兑现诺言的时刻了。”

    平心而论，这一次的复活重生并不算是完美，还耗费了李柃怀梦香，返魂香，智慧之香诸品炼就蘅芜香，甚至还动用了额外的光阴之石的力量，可谓靡费不小。

    仅仅只是用来复活如此一个炼气境的鬼修都大费周章，倘若用在筑基境，结丹境，不知要付出多大代价。

    这更加无法对抗光阴岁月的磨损，无非从自然的老化腐朽之中逆转乾坤。

    但……

    这毕竟是复活！

    真正的复活啊！

    能够做到这一步，也即意味着，李柃真正拥有了与大能高手相若的能力，不愧于自身阳神境界的元婴巅峰水准了。

    他修为虽然尚浅，晋升时日也不长，但仅仅只是凭借这一手，就走在了不知多少前辈高人面前。

    而且，这一次只是试验性质的浅尝，李柃并未完善自己的香道理论，寻得本源，也未曾找到地香之中堪称上品，甚至极品的返魂香等物。

    如若自然界中存在着相应的道果，他采集之，必定能够通过自己的闻香天赋感知其奥秘，炼就真正生死人肉白骨的蘅芜香。

    届时，这种复活重生之术也将得到完善，甚至凭着法力的唯心之变，修成这么一种神通。

    这是真正的前程可期，李柃也是相当满意了。

    而且，他这么做也不是没有缘由，而是为了收服赵子仁，使得这么一个秉承天地气运，堪为一方主角的气运之子为自己所用。

    古往今来，但凡像是这种拥有气运机缘之辈，无不心高气傲，自立自强。

    李柃过去也遇到过罗经纬，方林等年轻才俊，纳为麾下，但那却是因为相识于微末之时，彼此之间也有共识和共同利益，能够许以恩义，牢牢将其把握。

    对待赵子仁这般的一方鬼王，普通条件根本无法打动，李柃的选择是先打一巴掌再给一颗甜枣，以化身将其击败，又将其妻子杜氏复活，可谓是恩威并施。

    甚至于，复活杜氏这种逆天改命的手段本身也是恩威并施。

    利益在于，未来同样有可能运用此种手段复活他的女儿，亲友故旧。

    威胁在于，连复活这种事情都能做到，岂止是寻常元婴大修士那么简单？相比于海市坊的那帮子幕后元婴，冥宗高人，这样的新靠山不知高明多少倍！

    他相信赵子仁是个明智之辈，会作出明智的选择。

    果然，这一次的赵子仁终于心悦诚服，毫不犹豫就推金山倒玉柱般跪倒在海面上，纳头而拜。

    “我赵子仁愿投效真君门下，为真君走狗，以后但有差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如违此誓，天人共厌，鬼神共弃之！”

    赴汤蹈火是真心之言，投靠这种大能，死了都有机会复活，就不用怕死了，多少人间修士为冥宗所蛊惑，也是出于此理。

    再加上此间恩义，足以将过去之事勾销，他也完全没有理由再对李柃的招揽心存抗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