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秀娥困倒在香案上，取了桌上盆栽的一瓣鲜花，揉碎在掌心里。她说：“你救我一命，当是欠你一次，但我绝不愿成为别人的棋子，不如与你达成协议。”

    十六道：“请讲。”

    “若你还我自由之身，我也不再胡乱杀人，从此一心修炼，如何？”

    十六皱紧眉头。

    镜儿直接回绝，“不可！她生性暴戾，又是积怨修炼而成，只有杀人饮血才能助长道行与法力，放她出去，岂不就是危害人间啦？”苏秀娥也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镜儿身后，从后面紧紧地抱住她，镜儿却也被她温暖的身躯所吸引，一时间面色发红，不愿挣脱。苏秀娥说：“你也有着自己的心思，本来每夜是那么的冰冷，而肚里有我这千年火形道行，就舒服了。对嘛？”

    镜儿也没有否决，她只是推下苏秀娥的手儿，“你缠着我也没用，我虽有些私心，但决定权在主子手里，有什么你求他才是。”

    苏秀娥又在十六身边勾引他，只是十六双腿盘坐，不动如山。

    “小和尚哪，这世上并非都是好人，有些人可是比妖还凶，恩将仇报的，我可以杀掉那些该杀之人，同时助长我法力，这岂不是一举两得？”

    十六道：“你杀人就是不行。恶人、善人，他们成为这样的人总有缘由，既然好人能够变坏，坏人何尝不能变成好人？”

    苏秀娥道：“好，好，可我杀得不算人，是些猪狗牲畜。”

    十六道：“我不听，你要么保证不再杀人，我才还你自由。”

    苏秀娥的表情一下子僵住了，“敬酒不吃吃罚酒！”她盛怒之下拍向十六的脑袋，却没有拍下那一掌，白霜雪已经醒来，她虎虎地瞪着苏秀娥，虽然那双眼根本看不清东西。苏秀娥已被她强大的精神力控制住，更加歇斯底里起来：“你身上一半的道行是属于我的，竟敢与我逞凶？”她心里也是嗔怒，若让她死了那也是一了百了，可道行散去，又被自己的道行制约，心里那个难受的滋味不言而喻。镜儿眼看形势不好，赶紧将苏秀娥封入体内，她站立不稳，忽然“诶哟”一声倒在窗边，被十六及时扶稳。

    “哎呦，她想要冲破封印，在我体内胡乱闹腾呢。啊！”

    十六瞧着心疼，只能将镜儿揽在怀里，帮她舒筋活络，“怎样？好些了吗？”

    镜儿仿佛更加疼痛了，“小女疼痛欲裂，请主子一定不能离开我，好么？”十六攥紧她的手，“嗯。”

    怎料白霜雪忽然蹦到两人中间，大吵大闹。

    十六将她抱到后榻，“你不要闹了。”白霜雪却坚持坐在两人中间，怎么都不肯离开。镜儿愤愤道：“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土妖，还不快给老娘滚？”

    “她是装的。”白霜雪眼愣愣吐出这三个字，众人也都惊呆了，“原来你会讲人话呀。”

    镜儿故作柔弱，干脆昏在了十六身上，白霜雪的人形不过是个未满束发年纪的小女孩，根本推不动镜儿，忽然口中念念有词，镜儿整个人飞出床外，她长靴点地，凌空刹住，冷冷道：“这可是你逼我出手的！”凭空数十道璀璨白光，如同猛烈的太阳光直朝白霜雪射去，白霜雪一伸手，厢房地砖开裂，无数土块积聚而起，被神秘力量碎为齑粉。

    十六道：“够了。”

    白霜雪借机窜进他的怀里，并对镜儿吐了吐舌头。

    “你、你！哎呀，气死我啦！”镜儿气得化成一面铜镜，靠着香案上的花瓶，动也不动了。

    白霜雪露出了纯净可人的微笑。

    这种只属于她的笑容，像是山巅厚厚的冰雪被第一缕阳光照耀，那么的温暖，那么的清澈。她这双眼睛真是漂亮，可惜却看不见任何东西，妖化人形，不过是一种弱肉强食的进化手段。

    天下妖魔少也百万种，其中七成喜食人，因为人血、人肉都容易得到，亦对修行有大用处。猎食者常会模仿猎物的样子，方便接近猎物，食蚁而化的蚁蛛、炼成美艳女人身体的山魈，莫不如此。

    当今世间战乱四起，妖魔横行，人早已成了巨大餐盘的一杯羹，而且埋在最底层。

    特别强大的妖魔甚至会对凡人不屑一顾，在它们眼中，人就如同蝼蚁，平常你走在路上，会有心思去瞥一眼路边的蚂蚁吗？

    看着白霜雪这幅天真无邪的面庞，十六竟然会感到沉重。

    他有一双慧眼，看透了许多人穷思苦想的局势。

    如今天下可谓是人妖两治，各位诸侯、武王大战争雄，每年都有太多人为此送命，更镇不住妖族了。而妖族潜心修炼，无法无天，不少地方已经出现能与军队抗衡的妖族强者。传说中的诸位妖王，哪个不是一手遮天的恐怖之王？如那金毛犼王的无界魔音，弹指之间，就能让城下六军灰飞烟灭。

    本来人惧怕着妖，如今更怕了。

    本来妖就遭受人族的打压，如今一雪前耻，恨不能将所有人类变成奴隶，为当年惨死的同胞兄弟们报仇。

    两者虽然打了数万年的交道，但从未了解过对方，数万年来，竟只晓得恐惧与屈辱，这是多么难以解释的误会。

    人若能理解妖，妖也必理解人。

    十六眸中忽有闪光，他仿佛更明白了自己为何诞生于世。回神看着白霜雪，她忽然紧张地盯着窗外，十六恍惚间看到一个人影匆匆掠过，难道有人在偷看他？厢房外，一片竹叶轻轻落下。

    阿玖在方丈厢房外，隔门说道：“师傅啊，十六险些放出苏秀娥。”

    方丈只是摸着胡子，语重心长道：“十六这孩子心性善良，且不知人心险恶，阿玖你还需多锻炼锻炼他。”

    阿玖道：“这是一个人的天性，改不了的，若不是方丈把我从那个地方带出，我至今还是一个丑陋难堪的怪物。”

    “你退下吧，千万别让十六放出了苏秀娥，此妖心性顽固，冥顽不灵，并非一时间可以感化的。”

    “我走了，方丈早些歇息吧。”门外只是没了阿玖的影子，他走路轻巧到不会发出一点声音，那是在飞狐城留下的后遗症，他口中的「那个地方」。

    方丈喝着茶，不禁想起从前，飞狐城啊，那可是个相当奇特的地方，最有名的莫过于那一句.......

    “飞鸟绝地，兽走悬步！你可知这说的啥子意思？这意思就是鸟儿飞过就会摔在地上，逐渐没了呼吸；而野兽根本不敢跑进飞狐城里，它们的铁爪会在边界悬停不下，好像有种本能在告诉它们这个地方太危险，万万不能进去。这城里面哪.......好喽，各位看官，预知后事如何，先赏些酒钱吧！”说书人捧起双手，讨着酒钱，每次都只有零星的几个铜钱，只好喝杯茶水，说书人每次就气得不继续说下去。所以这件事就成了方丈心里的一块疙瘩，要么尽量不去想，一旦想到，就让他饭不能食，夜不能寐，痛苦至极。

    终有一次，方丈有机会涉入这个臭名昭著的地方。

    他在飞狐城拖沓了一年，其中事情太多震撼，几乎每件事都改变了他对世界的看法。他第一次知道这个世界可以如此险恶，如此癫狂，对于初来飞狐城的人来说，这个地方如同一条垂涎着口水的疯狗撕去他一寸寸的皮肤，这里发生的任何事情都是残忍至极的。没有最残忍，只有更残忍，那些赤裸裸的剥削和掠夺，会让人体会到地狱的感觉。

    不、不，若是地狱里的恶鬼爬到飞狐城，便也只有哭的份儿，甚至会缩在墙角感叹：原来地狱是那么美好的地方。

    很难想象这里还有人吧？

    世上有许多人犯了罪，或是为了躲避什么，甚至是一些走投无路的老弱妇孺，他们才会来到飞狐城。而一入飞狐城，想活着离开就困难了。对于阿玖的身世，方丈也不敢在寺里说出来，当时阿玖已经是大人了，是从他相依为命的大哥那里听说的。

    那是个安静的清晨。

    如同飞狐城所有的早上一样，只有死寂，还有乌鸦扑腾翅膀的声音，它们是飞狐城最大的住客。有些卖棺材的就喜欢跟着乌鸦，因为有乌鸦就有尸体，有尸体他们就有生意。

    巨大的歪脖子树挂满了尸体，有些被捅烂肚肠，乌鸦就钻进破洞里啄食内脏，越啄越大，就成了这幅样子；还有些被剥皮的，露出满身血淋淋的结痂，而那张人皮就被涌来勒死自己；还有被砍掉四肢、沦为玩物的女人，四处风声呜厉，吹干了女人油腻的头发，可怜她还是个孕妇。

    她裸露的下半身沾满血渍，像是被刀划开的。

    有位路过的骑士驻足在此，他本要离开，却惊奇的发现女人的肚皮有股不一般的震动.......

    阿玖就这样降世了。

    他的生命究竟是一次救赎还是一次玩笑呢？他本身就是个奇迹，一个在死尸中降临的生命。听起来那么荒唐，可这却是血淋淋的事实，好在有人抚养他。阿玖就被那位骑士抚养，训练杀人。

    可惜的是在飞狐城生存远比死去痛苦。

    烛光漫漫。

    阿玖要沐浴了，沐浴是他最喜欢的事情，就算是秋冬时节也不会错过。

    阿玖脱下衣裳，可怕的刀疤一直从脖子后延伸到脊背，胸前、腰腹遍布伤痕，这些伤痕全在要害，几乎每一招都能取他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