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录
- 1 新文试读
- 2 第一章 疾风
- 3 第二章 后计
- 4 第三章 蓝笙
- 5 第四章 红药
- 6 第五章 香袖
- 7 第六章 容与
- 8 第七章 知闲
- 9 第八章 孤复
- 10 第九章 眄睐
- 11 第十章 变文
- 12 第十一章 拼醉
- 13 第十二章 卧影
- 14 第十三章 娇深
- 15 第十四章 迎顾
- 16 第十五章 重重
- 17 第十六章 春袷
- 18 第十七章 青庐
- 19 第十八章 无凭
- 20 第十九章 繁缨
- 21 第二十章 柳营
- 22 第二十一章 犹遣
- 23 第二十二章 端午
- 24 第二十三章 游踪
- 25 第二十四章 携手
- 26 第二十五章 竞渡
- 27 第二十六章 金碧
- 28 第二十七章 窥人
- 29 第二十八章 狎兴
- 30 第二十九章 酝藉
- 31 第三十章 香阁
- 32 第三十一章 微度
- 33 第三十二章 疾雨
- 34 第三十三章 云妨
- 35 第三十四章 千端
- 36 第三十五章 沉水
- 37 第三十六章 消凝
- 38 第三十七章 探著
- 39 第三十八章 愁媒
- 40 第三十九章 多丽
- 41 第四十章 欹枕
- 42 第四十一章 那畔
- 43 第四十二章 拥红
- 44 第四十三章 纵夜
- 45 第四十四章 云空
- 46 第四十五章 相将
- 47 第四十六章 谁同
- 48 第四十七章 唇红
- 49 第四十八章 东流
- 50 第四十九章 难度
- 51 第五十章 苦麄
- 52 第五十一章 欲语
- 53 第五十二章 孜煎
- 54 第五十三章 騃女
- 55 第五十四章 晚照
- 56 第五十五章 游冶
- 57 第五十六章 难偶
- 58 第五十七章 凉生
- 59 第五十八章 无绪
- 60 第五十九章 芳姿
- 61 第六十章 情怃
- 62 第六十一章 笑筵
- 63 第六十二章 幽怀
- 64 第六十三章 新愁
- 65 第六十四章 供恨
- 66 第六十五章 花难
- 67 第六十六章 远岫
- 68 第六十七章 纵赏
- 69 第六十八章 惊暑
- 70 第六十九章 云破
- 71 第七十章 无限
- 72 第七十一章 牵系
- 73 第七十二章 明灭
- 74 第七十三章 盛日
- 75 第七十四章 双溪
- 76 第七十五章 谁安
- 77 第七十六章 空弦
- 78 第七十七章 教坠
- 79 第七十八章 长策
- 80 第七十九章 揉损
- 81 第八十章 晚恨
- 82 第八十一章 夜怨
- 83 第八十二章 沉疴
- 84 第八十三章 功名
- 85 第八十四章 情动
- 86 第八十五章 尘劳
- 87 第八十六章 孤鸿
- 88 第八十七章 难禁
- 89 第八十八章 兰台
- 90 第八十九章 夜访
- 91 第九十章 惊猜
- 92 第九十一章 孤馆
- 93 第九十二章 中朝
- 94 第九十三章 烟芜
- 95 第九十四章 徘徊
- 96 第九十五章 如醉
- 97 第九十六章 虚隙
- 98 第九十七章 逐云
- 99 第九十八章 逆旅
- 100 第九十九章 偏浓
- 101 第100章 惊起
- 102 第101章 随风
- 103 第102章 吾乡
- 104 第103章 敛尽
- 105 第104章 重怨
- 106 第105章 浮休
- 107 第106章 尘起
- 108 第107章 有无
- 109 第108章 行藏
- 110 第109章 对起
- 111 第110章 无情
- 112 第111章 声断
- 113 第112章 冷浸
- 114 第113章 隙月
- 115 第114章 弄哀
- 116 第115章 月明
- 117 第116章 晴昼
- 118 第117章 沾惹
- 119 第118章 知否
- 120 第119章 霜姿
- 121 第120章 飞埃
- 122 第121章 此生
- 123 第122章 难双
- 124 第123章 俯仰
- 125 第一章 近孤山
- 126 第二章 聚睢盱
- 127 第三章 总轻负
- 128 第四章 闲处看
- 129 第五章 莫相违
- 130 第六章 千古调
- 131 第七章 自悲凉
- 132 第八章 归来路
- 133 第九章 寻芳草
- 134 第十章 欲断肠
- 135 第十一章 却无情
- 136 第十二章 真堪惜
- 137 第十三章 谁同醉
- 138 第十四章 花同梦
- 139 第十五章 蛾眉巧
- 140 第十六章 日犹长
- 141 第十七章 压重门
- 142 第十八章 别有肠
- 143 第十九章 玉成尘
- 144 第二十章 晚来风
- 145 第二十一章 更凋零
- 146 第二十二章 自难忘
- 147 第二十三章 归来意
- 148 第二十四章 如许恨
- 149 第二十五章 愁未醒
- 150 第二十六章 异时对
- 151 第二十七章 料峭寒
- 152 第二十八章 难轻诉
- 153 第二十九章 渐分明
- 154 第三十章 拂红尘
- 155 第三十一章 梦中身
- 156 第三十二章 翠眉颦
- 157 第三十三章 恨无常
- 158 第三十四章 非我有
- 159 第三十五章 怎忘得
- 160 第三十六章 恨绵绵
- 161 第三十七章 东南别
- 162 第一章 飞絮青冥
- 163 第二章 行藏在我
- 164 第三章 前欢杳杳
- 165 第四章 和风轻暖
- 166 第五章 别有轻妙
- 167 第六章 疏慵自放
- 168 第七章 好景良天
- 169 第八章 巷陌乍晴
- 170 第九章 万般方寸
- 171 第十章 奇容千变
- 172 第十一章 前事重偶
- 173 第十二章 凉生襟袖
- 174 第十三章 桃花浪暖
- 175 第十四章 往日记省
- 176 第十五章 多情休休
- 177 第十六章 黯黯云梦
- 178 第十七章 相思字了
- 179 第十八章 梅萼分明
- 180 第十九章 甚时是休
- 181 第二十章 闺门多暇
- 182 第二十一章 双溪尚好
- 183 第二十二章 痛惜依旧
- 184 第二十三章 切切吟苦
- 185 第二十四章 丁香千结
- 186 第二十五章 空识归航
- 187 第二十六章 凤枕香浓
- 188 第二十七章 故山知好
- 189 第二十八章 恨如流水
- 190 第二十九章 觉来幽恨
- 191 第三十章 惊破绿窗
- 192 第三十一章 翠飐轻红
- 193 第三十二章 远梦成归
- 194 第三十三章 关锁千重
- 195 第三十四章 一池萍碎
- 196 第三十五章 烟盖云幢
- 197 第三十六章 为伊牵系
- 198 第三十七章 冰壶凉簟
- 199 第三十八章 好梦惊回
- 200 第三十九章 暮云收尽
- 201 第四十章 离亭欲去
- 202 第四十一章 曲曲如屏
- 203 第四十二章 占得欢娱
- 204 第四十三章 一晌消凝
- 205 终章 千里城北繁华歇
- 206 贺兰番外
- 207 容与布暖后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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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疾风
第一章 疾风
阳光照进低垂的绡纱,前一晚剪下的棠棣已经盛放,白花黄蕊遍布枝头,屋里转腾出淡淡的清香。
布暖推开窗,空气是潮湿的。太阳刚升起来,洛阳城的轮廓不太清晰,房舍鳞次栉比笼在薄雾里,模糊而苍白。
这样的节令和她的名字倒极般配,布姓很少见,布暖这个名字也取得有意思——春回大地,蕙风布暖,就像这个时代一样,满含着憧憬和希望,充盈着轻快和诗意,即使忧伤,仍旧朝气蓬勃。
布暖出生在诗书大族,父亲布如荫,是从六品通事舍人,文绉绉的一个学者,很有些诗意才情。母亲沈氏是名门闺秀,和父亲的含蓄温吞恰恰相反,母亲独立果断,有着大唐女性最鲜明的性格特点。
布暖披散着长发光脚伫立,顶着微凉的风,关节僵涩……
她要嫁人了!布家已经开始张罗嫁妆,布暖的闺房里摆了才做成的青庐和两口大红漆雕花箱子,一箱装着胭脂口红、犀牛角梳子篦子、拢头盘镜;一箱堆满了玉器闺用物什,还有钗、钏、簪、环、玦、珮等头面。件件包着红帛,案上端正搁着两卷红尺头,防着还要往里添东西。
布暖淡淡看着那些陪嫁,心和窗台上的露水一样冰凉。她觉得前途茫茫,并没有待嫁的喜悦。其实她就想出去散散,看看山花浪漫。
依稀想起以前的事,也是这月份,那时寒食才过,正是踏青游玩的好时节。武后当政,女性空前解放,大街上络绎的人群里混杂了那么多的闺阁女子。彼时布暖十三岁,正是活泼灵动的年纪。她向往外面的世界,回头看见墙上挂着美人风筝,搬着杌子就去摘,一面招呼铺衾的香侬,“把我的纱笠找来,和母亲禀报一声,我要出去放风筝。”
香侬只是笑,“小姐咳喘才好一些,这时候花开得好,再吸着花粉仔细犯病。还是在家里的好,坐在窗口看这艳阳天,一样的赏心悦目。”
布暖的哮喘是娘胎里带来的毛病,调理了几年已经略有好转,但春天容易复发,所以布夫人绝对禁止她在牡丹盛放的时候外出。布暖生出无限惆怅,王孙小姐们花会上吟诗作赋,她却在高楼上辜负这大好春光。
她不欢喜,噘了噘嘴,“我们偷偷从角门出去,母亲正在礼佛,留意不到我们。”
香侬还是笑,“奴婢不敢,害小姐犯了病气,看夫人扒了我的皮。”
布暖无计可施,踮起脚尖高举风筝在房里奔跑,跑了两圈又怏怏的,跪坐在簟子上托腮发愁。
香侬侧眼看她,安抚道,“再过些时候吧,逞一时之快,转天又卧床不起,何苦来!等牡丹花谢了再出门不迟。”
布暖那时候有浓烈饱满的激情,却又无处宣泄,唉声叹气的拿手指拨弄花梨几上的几根车前草。沉默了半天,突然又跳起来,拎着风筝线到窗前,把那美人鸢使尽往外掷。春天风大,竟带起了两翼,杳杳向上飞去。她大声欢呼起来,云缎广袖猎猎舒展,露出雪白如玉的双臂。
风筝上下翻腾,她的视线也跟着起落。春天的风很无常,倏地就停下了,半空中的风筝笔直的坠落下去,不偏不倚砸在楼下少年的头上——
那少年举目仰望,皂罗折上巾底下是乌黑如墨的发,定定的看着她,露齿一笑,“小姐与众不同,人家抛的是绣球,你扔的是风筝。在下唐突,敢问小姐可曾婚配?”
布暖涉世不深,伏在窗口懵懵懂懂,“你问这干什么?”
那少年手里的折扇摇得悠然自得,笑道,“你我有缘,既然小姐垂青,小生不才,回禀了家父,明日就上门来向小姐提亲。”
布暖吓了一跳,红着脸啐,“狂生,登徒子!”
那少年笑嘻嘻拱手作揖,“小姐错了,登徒子并不好色,不过是钟情糟糠妻罢了。小姐拿我比登徒子,三生有幸焉。在下姓夏,家里行九,名景淳,小字九郎,请小姐千万记住。今日尚有要事,待明日九郎再来拜会小姐,一言为定。”说完便沿抄手游廊,往垂花门逶迤去了。
真是奇怪……奇怪的人,奇怪的话。布暖没有放在心上,谁知第二天夏家九郎真的托了媒人来提亲。
这是门登对的亲事,夏家九郎是中书侍郎的公子,温文尔雅,年少有为。夏家是知礼的人家,纳彩、问名、纳吉、纳徵一样不落。今年三月布暖及笄,夏家来请了期,婚期定下了,五月初八,上上大吉的好日子。
一切顺风顺水,却似乎和布暖无关,两个家族联姻,不单单是为促成良缘。布暖只见过夏家九郎两面,谈不上喜欢不喜欢,不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罢了。她曾经抗议过,但收效甚微,后来放弃了。反正迟早要嫁人,嫁谁都是一样,所幸夏家九郎长得不难看,她还能将就。
将就……她叹了口气,这一将就,是不是就要花上一辈子?
她转到菱花镜前抿头,刚拿起篦子蘸了桂花油,楼梯上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玉炉气喘吁吁跑进来,脸色煞白,“小姐,不好了,夏公子……殁了!”
布暖愣了愣,“哪个夏公子?”
“侍郎家的九公子,夏景淳,夏公子啊!”玉炉说着哭出来,“我的小姐哟,这可怎么好!聘礼收了,庚帖也换了,这算怎么回事!”
布暖觉得丫头的声音在穹隆那头回荡,怔在那里回不过神来。
玉炉还在呜咽,掏心掏肝的哭天抹泪,“这夏公子太缺德了,作死不挑个好日子!小姐啊,这是望门寡,你后半辈子可怎么办!”
布暖的心往下沉,只要是下了聘,双方父母给合了八字,递不递婚书都是夫妻。如果其中一个不在了,另一个或鳏或寡,再也算不上完整了。
“怎么殁的?是生病么?”她有气无力,身子都软下来。
玉炉很气愤,“病死倒也罢,偏是和人打马球,坠马摔死的。”
布暖虽然错愕,倒也不是那样难以接受,枯坐了一会儿问,“父亲和母亲知道了么?”
话音才落,布夫人含泪由丫鬟扶着迈进屋。布暖忙起身相迎,布夫人伸手把她搂进怀里,哭道,“我的儿,你好苦的命,怎么摊上这档子事……我日日吃斋念佛有什么用,菩萨不开眼,这么作践我的女儿!”
布暖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母亲哭得那样更叫她没了主张。说不清的什么滋味,有些伤心,又不那么伤心。老天爷原谅她的自私吧!她承认,当下甚至有种重见天日的窃喜,
“暖儿,”布夫人愁入肝肠,泪水涟涟的叹息,“好闺女,母亲知道你心里苦,命里定下的坎儿,没法子可想。谁能料到九郎是这样福薄的人,叫我白操了那些心!你父亲往夏府吊唁去了,咱们且等着信儿。依我看夏侍郎和夫人是通情达理的人,总不忍心白看着你在他们夏家死守。只要他们不来讨人,咱们便还有出路……”
所谓的出路,无非是找个死了老婆要续弦的男人嫁了。说起来不好听,但只要挑得好,夫妻举案齐眉也不是不能够的。
“母亲不必忧心,仔细哭坏身子。”布暖扶布夫人坐下,端茶来孝敬,边道,“女儿就是一辈子不嫁了也使得的,家里没有兄弟姐妹,我出了阁,谁来孝敬父母大人?”
布夫人摇头,“别混说,为人父母谁不盼着儿女好?就是朝廷嫁公主,皇后还要操心过问呢!我和你父亲只有你这根独苗,自小到大凤凰一样的养着,就盼着你嫁个称心的人……谁知道竟是这样下场!”
布暖被母亲哭得揪心,坐在绣墩上幽幽长叹。
布夫人蹙眉看着她,“你尚在襁褓中时,我请高僧给你批过命,说你情路坎坷,慧极而伤。我心里忌讳,常常是半信半疑的,没想到如今果然应在这上头了。”渐渐哽咽,捂着嘴哭道,“我的儿,你才十五岁,顶了个命硬的名头,往后几十年怎么过!”
布暖伏在布夫人膝头说,“母亲宽心,我服侍二老百年后,哪怕找家尼姑庵出家去,也不至于落个暴尸荒野的结局。”
“这便是最苦的了,好好的官家小姐,进庙里做尼姑,不是打布家列祖列宗的脸么?”布夫人拧眉缄默,顿了顿才道,“横竖做最坏的打算,你放心,母亲护你周全。”
布暖只有茫然点头,隔着窗上细缝,远远看见布府的驮轿摇晃着拐进胡同,侍从大声摇着着驮铃通传,她回头问,“是父亲回来了么?”
玉炉忙推开尽东头的排窗看,廊子下一个戴幞头穿袍衫的人匆匆而来,便应道,“是老爷回来了,正往这儿来呢!”
布如荫上楼来,看了夫人和布暖一眼,布暖忙欠身行礼叫了声“父亲”,布如荫摆了摆手,坐在胡床上满脸晦涩。
看样子事情不太顺利,布夫人提心吊胆,却仍在布暖手上捏了一把以示安抚,趋前身子问,“老爷,夏侍郎那头怎么说法?”
布如荫请夫人在下首落座,皱着眉头说,“能有什么说法?我去时九郎已经入敛了,夏府上下乱成了一锅粥,他家夫人和老太君哭得昏天黑地,夏侍郎见了我潦潦说了几句话,就进内堂劝慰老母去了。可怜九郎年轻,只有两个总角外甥守着灵棚子,族里都是长辈,披麻戴孝的一应是府里下人。我给长明灯添了油,捻了三支香敬上,留在那里也惹人注目,就回来了。”
布夫人喃喃道,“什么都不说,这是什么意思?”
“恐怕不是好兆头。”布如荫笃笃点着胡床铺板说,“我听夏府小夫人的话外音,大夫人心疼九郎,儿媳妇没进门,九郎算不上成人,规制丧仪上差了一大截,都哭得晕死过去了。咱们要防着夏府来抬人,着紧的筹备起来吧!”
布夫人脸色惨白,绞着手绢说,“咱们赙仪也出了不少,他们夏家死了儿子,凭个什么来葬送我的暖儿?”说着搂过布暖,一遍遍抚着她的头发道,“眼下老寡妇孀居服纪过了都好改嫁,望门寡也没有枯守一辈子的道理。他们敢来接人,我绝不能答应!”
布如荫是个儒雅文人,人情并不练达,规矩方圆倒时时刻刻镶在脑子里,听见妻子要坏了老例儿,不由有些光火了,低喝道,“莫非你还要学外头混账婆娘撒泼吗?咱们布氏世代守礼,是诗书大族,怎么能干出违德丧理的事来!”
布夫人也是出自长安名门的小姐,虽然知道自己这几句话有点不讲理,可为了女儿的终身,哪里还顾得了那些!理直气壮的反驳道,“你只想着脸面,你那张老脸值几个钱?这可关系到暖儿的一辈子,我宁愿被人戳脊梁骨,哪怕他们把我告上公堂,我照旧还是这样做!”
布暖推开窗,空气是潮湿的。太阳刚升起来,洛阳城的轮廓不太清晰,房舍鳞次栉比笼在薄雾里,模糊而苍白。
这样的节令和她的名字倒极般配,布姓很少见,布暖这个名字也取得有意思——春回大地,蕙风布暖,就像这个时代一样,满含着憧憬和希望,充盈着轻快和诗意,即使忧伤,仍旧朝气蓬勃。
布暖出生在诗书大族,父亲布如荫,是从六品通事舍人,文绉绉的一个学者,很有些诗意才情。母亲沈氏是名门闺秀,和父亲的含蓄温吞恰恰相反,母亲独立果断,有着大唐女性最鲜明的性格特点。
布暖披散着长发光脚伫立,顶着微凉的风,关节僵涩……
她要嫁人了!布家已经开始张罗嫁妆,布暖的闺房里摆了才做成的青庐和两口大红漆雕花箱子,一箱装着胭脂口红、犀牛角梳子篦子、拢头盘镜;一箱堆满了玉器闺用物什,还有钗、钏、簪、环、玦、珮等头面。件件包着红帛,案上端正搁着两卷红尺头,防着还要往里添东西。
布暖淡淡看着那些陪嫁,心和窗台上的露水一样冰凉。她觉得前途茫茫,并没有待嫁的喜悦。其实她就想出去散散,看看山花浪漫。
依稀想起以前的事,也是这月份,那时寒食才过,正是踏青游玩的好时节。武后当政,女性空前解放,大街上络绎的人群里混杂了那么多的闺阁女子。彼时布暖十三岁,正是活泼灵动的年纪。她向往外面的世界,回头看见墙上挂着美人风筝,搬着杌子就去摘,一面招呼铺衾的香侬,“把我的纱笠找来,和母亲禀报一声,我要出去放风筝。”
香侬只是笑,“小姐咳喘才好一些,这时候花开得好,再吸着花粉仔细犯病。还是在家里的好,坐在窗口看这艳阳天,一样的赏心悦目。”
布暖的哮喘是娘胎里带来的毛病,调理了几年已经略有好转,但春天容易复发,所以布夫人绝对禁止她在牡丹盛放的时候外出。布暖生出无限惆怅,王孙小姐们花会上吟诗作赋,她却在高楼上辜负这大好春光。
她不欢喜,噘了噘嘴,“我们偷偷从角门出去,母亲正在礼佛,留意不到我们。”
香侬还是笑,“奴婢不敢,害小姐犯了病气,看夫人扒了我的皮。”
布暖无计可施,踮起脚尖高举风筝在房里奔跑,跑了两圈又怏怏的,跪坐在簟子上托腮发愁。
香侬侧眼看她,安抚道,“再过些时候吧,逞一时之快,转天又卧床不起,何苦来!等牡丹花谢了再出门不迟。”
布暖那时候有浓烈饱满的激情,却又无处宣泄,唉声叹气的拿手指拨弄花梨几上的几根车前草。沉默了半天,突然又跳起来,拎着风筝线到窗前,把那美人鸢使尽往外掷。春天风大,竟带起了两翼,杳杳向上飞去。她大声欢呼起来,云缎广袖猎猎舒展,露出雪白如玉的双臂。
风筝上下翻腾,她的视线也跟着起落。春天的风很无常,倏地就停下了,半空中的风筝笔直的坠落下去,不偏不倚砸在楼下少年的头上——
那少年举目仰望,皂罗折上巾底下是乌黑如墨的发,定定的看着她,露齿一笑,“小姐与众不同,人家抛的是绣球,你扔的是风筝。在下唐突,敢问小姐可曾婚配?”
布暖涉世不深,伏在窗口懵懵懂懂,“你问这干什么?”
那少年手里的折扇摇得悠然自得,笑道,“你我有缘,既然小姐垂青,小生不才,回禀了家父,明日就上门来向小姐提亲。”
布暖吓了一跳,红着脸啐,“狂生,登徒子!”
那少年笑嘻嘻拱手作揖,“小姐错了,登徒子并不好色,不过是钟情糟糠妻罢了。小姐拿我比登徒子,三生有幸焉。在下姓夏,家里行九,名景淳,小字九郎,请小姐千万记住。今日尚有要事,待明日九郎再来拜会小姐,一言为定。”说完便沿抄手游廊,往垂花门逶迤去了。
真是奇怪……奇怪的人,奇怪的话。布暖没有放在心上,谁知第二天夏家九郎真的托了媒人来提亲。
这是门登对的亲事,夏家九郎是中书侍郎的公子,温文尔雅,年少有为。夏家是知礼的人家,纳彩、问名、纳吉、纳徵一样不落。今年三月布暖及笄,夏家来请了期,婚期定下了,五月初八,上上大吉的好日子。
一切顺风顺水,却似乎和布暖无关,两个家族联姻,不单单是为促成良缘。布暖只见过夏家九郎两面,谈不上喜欢不喜欢,不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罢了。她曾经抗议过,但收效甚微,后来放弃了。反正迟早要嫁人,嫁谁都是一样,所幸夏家九郎长得不难看,她还能将就。
将就……她叹了口气,这一将就,是不是就要花上一辈子?
她转到菱花镜前抿头,刚拿起篦子蘸了桂花油,楼梯上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玉炉气喘吁吁跑进来,脸色煞白,“小姐,不好了,夏公子……殁了!”
布暖愣了愣,“哪个夏公子?”
“侍郎家的九公子,夏景淳,夏公子啊!”玉炉说着哭出来,“我的小姐哟,这可怎么好!聘礼收了,庚帖也换了,这算怎么回事!”
布暖觉得丫头的声音在穹隆那头回荡,怔在那里回不过神来。
玉炉还在呜咽,掏心掏肝的哭天抹泪,“这夏公子太缺德了,作死不挑个好日子!小姐啊,这是望门寡,你后半辈子可怎么办!”
布暖的心往下沉,只要是下了聘,双方父母给合了八字,递不递婚书都是夫妻。如果其中一个不在了,另一个或鳏或寡,再也算不上完整了。
“怎么殁的?是生病么?”她有气无力,身子都软下来。
玉炉很气愤,“病死倒也罢,偏是和人打马球,坠马摔死的。”
布暖虽然错愕,倒也不是那样难以接受,枯坐了一会儿问,“父亲和母亲知道了么?”
话音才落,布夫人含泪由丫鬟扶着迈进屋。布暖忙起身相迎,布夫人伸手把她搂进怀里,哭道,“我的儿,你好苦的命,怎么摊上这档子事……我日日吃斋念佛有什么用,菩萨不开眼,这么作践我的女儿!”
布暖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母亲哭得那样更叫她没了主张。说不清的什么滋味,有些伤心,又不那么伤心。老天爷原谅她的自私吧!她承认,当下甚至有种重见天日的窃喜,
“暖儿,”布夫人愁入肝肠,泪水涟涟的叹息,“好闺女,母亲知道你心里苦,命里定下的坎儿,没法子可想。谁能料到九郎是这样福薄的人,叫我白操了那些心!你父亲往夏府吊唁去了,咱们且等着信儿。依我看夏侍郎和夫人是通情达理的人,总不忍心白看着你在他们夏家死守。只要他们不来讨人,咱们便还有出路……”
所谓的出路,无非是找个死了老婆要续弦的男人嫁了。说起来不好听,但只要挑得好,夫妻举案齐眉也不是不能够的。
“母亲不必忧心,仔细哭坏身子。”布暖扶布夫人坐下,端茶来孝敬,边道,“女儿就是一辈子不嫁了也使得的,家里没有兄弟姐妹,我出了阁,谁来孝敬父母大人?”
布夫人摇头,“别混说,为人父母谁不盼着儿女好?就是朝廷嫁公主,皇后还要操心过问呢!我和你父亲只有你这根独苗,自小到大凤凰一样的养着,就盼着你嫁个称心的人……谁知道竟是这样下场!”
布暖被母亲哭得揪心,坐在绣墩上幽幽长叹。
布夫人蹙眉看着她,“你尚在襁褓中时,我请高僧给你批过命,说你情路坎坷,慧极而伤。我心里忌讳,常常是半信半疑的,没想到如今果然应在这上头了。”渐渐哽咽,捂着嘴哭道,“我的儿,你才十五岁,顶了个命硬的名头,往后几十年怎么过!”
布暖伏在布夫人膝头说,“母亲宽心,我服侍二老百年后,哪怕找家尼姑庵出家去,也不至于落个暴尸荒野的结局。”
“这便是最苦的了,好好的官家小姐,进庙里做尼姑,不是打布家列祖列宗的脸么?”布夫人拧眉缄默,顿了顿才道,“横竖做最坏的打算,你放心,母亲护你周全。”
布暖只有茫然点头,隔着窗上细缝,远远看见布府的驮轿摇晃着拐进胡同,侍从大声摇着着驮铃通传,她回头问,“是父亲回来了么?”
玉炉忙推开尽东头的排窗看,廊子下一个戴幞头穿袍衫的人匆匆而来,便应道,“是老爷回来了,正往这儿来呢!”
布如荫上楼来,看了夫人和布暖一眼,布暖忙欠身行礼叫了声“父亲”,布如荫摆了摆手,坐在胡床上满脸晦涩。
看样子事情不太顺利,布夫人提心吊胆,却仍在布暖手上捏了一把以示安抚,趋前身子问,“老爷,夏侍郎那头怎么说法?”
布如荫请夫人在下首落座,皱着眉头说,“能有什么说法?我去时九郎已经入敛了,夏府上下乱成了一锅粥,他家夫人和老太君哭得昏天黑地,夏侍郎见了我潦潦说了几句话,就进内堂劝慰老母去了。可怜九郎年轻,只有两个总角外甥守着灵棚子,族里都是长辈,披麻戴孝的一应是府里下人。我给长明灯添了油,捻了三支香敬上,留在那里也惹人注目,就回来了。”
布夫人喃喃道,“什么都不说,这是什么意思?”
“恐怕不是好兆头。”布如荫笃笃点着胡床铺板说,“我听夏府小夫人的话外音,大夫人心疼九郎,儿媳妇没进门,九郎算不上成人,规制丧仪上差了一大截,都哭得晕死过去了。咱们要防着夏府来抬人,着紧的筹备起来吧!”
布夫人脸色惨白,绞着手绢说,“咱们赙仪也出了不少,他们夏家死了儿子,凭个什么来葬送我的暖儿?”说着搂过布暖,一遍遍抚着她的头发道,“眼下老寡妇孀居服纪过了都好改嫁,望门寡也没有枯守一辈子的道理。他们敢来接人,我绝不能答应!”
布如荫是个儒雅文人,人情并不练达,规矩方圆倒时时刻刻镶在脑子里,听见妻子要坏了老例儿,不由有些光火了,低喝道,“莫非你还要学外头混账婆娘撒泼吗?咱们布氏世代守礼,是诗书大族,怎么能干出违德丧理的事来!”
布夫人也是出自长安名门的小姐,虽然知道自己这几句话有点不讲理,可为了女儿的终身,哪里还顾得了那些!理直气壮的反驳道,“你只想着脸面,你那张老脸值几个钱?这可关系到暖儿的一辈子,我宁愿被人戳脊梁骨,哪怕他们把我告上公堂,我照旧还是这样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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