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录
- 121 第一百二十一章 规劝
- 122 第一百二十二章 班师回朝
- 123 第一章 闲的蛋疼
- 124 第二章 无头雪人
- 125 第三章 口诛御史
- 126 第四章 武将断案
- 127 第五章 疑点
- 128 第六章 凶犯锁定
- 129 第七章 简单普通的命案
- 130 第八章 凶手
- 131 第九章 奉县天破
- 132 第十章 帝王见民
- 133 第十一章 朕本昏君
- 134 第十二章 为君求才
- 135 第十三章 隐疾
- 136 第十四章 深夜献计
- 137 第十五章 金殿受封
- 138 第十六章 英睿之谜
- 139 第十七章 家法,偶遇
- 140 第十八章 要脸之人
- 141 第十九章 宫宴之变
- 142 第二十章 宫宴毒杀案
- 143 第二十一章 当殿查案
- 144 第二十二章 断案之才
- 145 第二十三章 舌头该割
- 146 第二十四章 笨与幼稚
- 147 第二十五章 真凶现形记
- 148 第二十六章 线索中断
- 149 第二十七章 陪你守岁
- 150 第二十八章 各自的心意
- 151 第二十九章 冤冤相报
- 152 第三十章 我有恋尸癖
- 153 第三十一章 他有一愿
- 154 第三十一章 选后?
- 155 第三十三章 察言观色
- 156 第三十四章 可愿嫁我?
- 157 第三十五章 你且看戏
- 158 第三十六章 别院诗会
- 159 第三十七章 逆鳞
- 160 第三十八章 问毒
- 161 第三十九章 用生命在抢男人
- 162 第四十章 水下藏尸
- 163 第四十一章 古代补牙
- 164 第四十二章 吓死爹了!
- 165 第四十三章 贤妻与嫁妆
- 166 第四十四章 面貌复原
- 167 第四十五章 长远布局
- 168 第四十六章 歪理!
- 169 第四十七章 我破给你看!
- 170 第四十八章 我缺钱
- 171 第四十九章 一文钱,赌你所有银票!
- 172 第五十章 心理战术
- 173 第五十一章 持家与养家
- 174 第五十二章 盛京赌神
- 175 第五十三章 我还没摸过
- 176 第五十四章 好戏!
- 177 第五十五章 命数
- 178 第五十六章 母族,赠言
- 179 第五十七章 初露端倪
- 180 第五十八章 初验
- 181 第五十九章 解棋
- 182 第六十章 当众剖尸!
- 183 第六十一章 什么仇什么怨
- 184 第六十二章 我该先缝尸
- 185 第六十三章 真凶现形
- 186 第六十四章 扑朔迷离
- 187 第六十五章 哑口无言!
- 188 第六十六章 君心深重
- 189 第六十七章 真相大白
- 190 第六十八章 挂印辞帅
- 191 第六十九章 深夜探视
- 192 第七十章 仇人相见
- 193 第七十一章心口取刀(上)
- 194 第七十二章 心口取刀(下)
- 195 第七十三章 养好伤再去青楼
- 196 第七十四章 风雨相护
- 197 第七十五章 夜送美姬
- 198 第七十六章 为君缝衣
- 199 第七十七章 夜逛象姑馆
- 200 第七十八章 娘子口味真重
- 201 第七十九章 我是暮怀山之女
- 202 第八十章第二个下毒者
- 203 第八十二章 心魔
- 204 第八十二章 蛊虫疗伤
- 205 第八十三章 屈膝求药
- 206 第八十四章 细心照料
- 207 第八十五章 心悦卿兮
- 208 第八十六章 山中开棺
- 209 第八十七章 第六根手指
- 210 第八十八章 下井捞尸
- 211 第八十九章 触不得的界线
- 212 第九十章 无耻风范
- 213 第九十一章 小欢子
- 214 第九十二章 药方
- 215 第九十三章 捧人头,闯驿馆
- 216 第九十四章 桑卓神使
- 217 第九十五章 浓墨洗骨
- 218 第九十六章 惊天阴谋
- 219 第九十七章 信任如山
- 220 第九十八章 雌伏也无妨?
- 221 第九十九章 春日宴
- 222 第一百章 我不要菊!
- 223 第一百零一章 菊花与葵花的故事
- 224 第一百零二章 青蟒帮
- 225 第一百零三章 凶手初步画像
- 226 第一百零四章 案情明朗!
- 227 第一百零五章 为爱执拗
- 228 第一百零六章 妹纸大胆地送上门
- 229 第一百零七章 此生不纳妾!
- 230 第一百零八章 谁是糟糠之妻
- 231 第一百零九章 你属狼狗的?
- 232 第一百一十章 惩治宋氏
- 233 第一百一十一章 论自杀者的心理
- 234 第一百一十二章 亡者的指引
- 235 第一百一十三章 结案?!
- 236 第一百一十五章 聪明反被聪明误
- 237 第一百一十四章 掌掴皇亲,辱骂权臣
- 238 第一百一十六章 人绑到!
- 239 第一百一十七章 长得俊的男人都是兔爷
- 240 第一百一十八章 搜捕与怀疑
- 241 第一百一十九章 还能好好谈正事吗?
- 242 第一百二十章 我就是要护着你!
- 243 第一百二十一章 人头镇宅
- 244 第一百二十二章 教唆犯罪
- 245 第一百二十三章 本王要和亲!
- 246 第一百二十四章 我不喜欢老男人
- 247 第一百二十五章 你必会跟个老男人
- 248 第一百二十六章 愿为天下先!
- 249 第一百二十七章 呼延查烈(一更)
- 250 第一百二十八章 舌辩望山楼(二更!)
- 251 第一百二十九章 最至情最绝情的女子
- 252 第一百三十章 逗比血影
- 253 第一百三十一章 奇袭!
- 254 第一百三十二章 潜入军营
- 255 第一百三十三章 火烧大营
- 256 第一百三十四章 崩溃的军侯们
- 257 第一百三十五章 立威!
- 258 第一百三十六章 好白好圆!
- 259 第一百三十七章 好好禀事
- 260 第一百三十八章 心黑的都督
- 261 第一百三十九章 专业坑主子
- 262 第一百四十章 魔鬼特训!(上)
- 263 第一百四十一章 魔鬼特训(下)
- 264 第一百四十二章 闻君有此癖
- 265 第一百四十三章 实战演练!
- 266 第一百四十四章 可扒不可看
- 267 第一百四十五章 诱敌!
- 268 第一百四十六章 犯我水师者,揍!(一更)
- 269 第一百四十七章 拜军师(二更)
- 270 第一百四十八章 神翻译!
- 271 第一百四十九章 为你为我
- 272 第一百五十章 我有此技,怕你不行
- 273 第一百五十一章 红衣女尸
- 274 第一百五十二章 自制散瞳剂
- 275 第一百五十三章 重口味验尸
- 276 第一百五十四章 设局
- 277 第一百五十五章 疑点之一
- 278 第一百五十六章 第一凶手
- 279 第一百五十七章 铁证如山!
- 280 第一百五十八章 第二凶手
- 281 第一百五十九章 人要活着,才知苦难
- 282 第一百六十章 身世之谜
- 283 第一百六十一章 第三凶手(二更)
- 284 第一百六十二章 戏里嫁君
- 285 第一百六十三章 拜堂结发
- 286 第一百六十四章 元修离京
- 287 第一百六十五章 军心所向
- 288 第一百六十六章 山中救人
- 289 第一百六十七章 美丽布偶人
- 290 第一百六十八章 雨夜验尸
- 291 第一百六十九章 动机
- 292 第一百七十章 凶手
- 293 第一百七十一章 稚嫩拙劣的凶案
- 294 第一百七十二章 问玉之心
- 295 第一百七十三章 无情哒嘟嘟
- 296 第一百七十四章 一个巴掌拍不响
- 297 第一百七十五章 定罪!
- 298 第一百七十六章 找守宫砂
- 299 第一百七十七章 听案推理
- 300 第一百七十八章 朝廷的处置
- 301 第一百七十九章 他说他是雏儿?!
- 302 第一百八十章 疯狂的推测
- 303 第一百八十一章 杀人饮血?
- 304 第一百八十二章 月杀的心理阴影(二更)
- 305 第一百八十三章 英睿!暮青?
- 306 第一百八十四章 毒痴
- 307 第一百八十五章 都督的损主意
- 308 第一百八十六章 臣要在上!
- 309 第一百八十七章 影帝VS影后
- 310 第一百八十八章 化险
- 311 第一百八十九章 负责之期
- 312 第一百九十章 该死的职业病!
- 313 第一百九十一章 如此巧合?
- 314 第一百九十二章 转机!
- 315 第一百九十三章 这太疯狂!
- 316 第一百九十四章 猫捉耗子
- 317 第一百九十四章 血豆腐
- 318 第一百九十六章 花样作死
- 319 第一百九十七章 雨夜暗杀!
- 320 第一百九十八章 月信忽至!
- 321 第一百九十九章 铁血牺牲
- 322 第二百章 九死一生
- 323 第二百零一章 江北水师到!
- 324 第二百零二章 三杀令!
- 325 第二百零三章 小欢子到!
- 326 第二百零四章 亲理遗容
- 327 第二百零五章 活体解剖(上)
- 328 第二百零六章 活体解剖(下)
- 329 第二百零七章 有我在前
- 330 第二百零八章 幕后真凶(一)
- 331 第二百零九章 幕后真凶(二)_5201小说
- 332 第二百一十章 幕后真凶(三)
- 333 第二百一十一章 相府变天
- 334 第二百一十二章 正面交锋!
- 335 第二百一十三章 都督可是女子?_5201小说
- 336 第二百一十四章 杀父真凶!
- 337 第二百一十五章 我要娶妻!
- 338 第二百一十六章 封赏
- 339 第二百一十七章 门庭若市
- 340 第二百一十八章 我想娶两个
- 341 第二百一十九章 烽烟未见已悄燃
- 342 第二百二十章 计杀元修!(一更)
- 343 第二百二十一章 诛心背叛(二更)
- 344 第二百二十二章 元谦自焚!(补昨天)
- 345 第二百二十三章 金蚕脱壳
- 346 第二百二十四章 嘟嘟VS岳父
- 347 第二百二十五章 史上最牛劫财劫色
- 348 第二百二十六章 小肚鸡肠的步惜欢陛下
- 349 第二百二十七章 怒骂姚府
- 350 第二百二十八章 天下寒门之首
- 351 第二百二十九章 都督娶妻
- 352 第二百三十章 浪漫的都督
- 353 第二百三十一章 霸气的都督(一更)
- 354 第二百三十二章 三比三胜(二更)
- 355 第二百三十三章 生辰贺礼
- 356 第二百三十四章 一年之期
- 357 第二百三十五章 大典前夕
- 358 第二百三十六章 阅兵大典!
- 359 第二百三十七章 军前立后!
- 360 第二百三十八章 二帝争一后
- 361 第二百三十九章 兄弟相见,四方云动
- 362 第二百四十章 盛京宫变
- 363 第二百四十一章 夺宫(上)
- 364 第二百四十二章 夺宫(下)一更
- 365 第二百四十三章 二十年成一事(二更)
- 366 第二百四十四章 取舍
- 367 第二百四十五章 都督到!
- 368 第二百四十六章 我的夫君是步惜欢
- 369 第二百四十七章 这是病,得治!
- 370 第二百四十八章 嫡长之名,承袭之权
- 371 第二百四十九章 爱恨皆有因(上)
- 372 第二百五十章 爱恨皆有因(下)
- 373 第二百五十一章 三面楚歌
- 374 第二百五十二章 愿来世可为男儿
- 375 第二百五十三章 你我这一生
- 376 第二百五十四章 唯我独尊
- 377 第二百五十五章 半壁江山,弃之何妨!
- 378 第二百五十六章 盛京乱
- 379 第二百五十七章 有谁要走?
- 380 第二百五十八章 主帅之择
- 381 第二百五十九章 腹黑军师
- 382 第二百六十章 老将的信念
- 383 第二百六十一章 你求我
- 384 第二百六十二章 他给我的,无人能给我
- 385 第二百六十三章 我介意你口臭
- 386 第二百六十四章 狡猾的女人
- 387 第二百六十五章 人之智慧,虎狼难及
- 388 第二百六十六章 你我之间,谁为牛羊?
- 389 第二百六十七章 尽人事,听天命
- 390 第二百六十八章 天意
- 391 第二百六十九章 无悔牺牲
- 392 第二百七十章 万险千难终出城(未完)
- 393 第二百七十章 万险千难终出城 (补全!)
- 394 第二百七十一章 踏破铁鞋无觅处
- 395 第二百七十二章 人命无贵贱
- 396 第二百七十三章 生死一线终相见
- 397 第二百七十四章 守你一夜安眠
- 398 第二百七十五章 我们圆房吧!
- 399 第二百七十六章 圆房(上)
- 400 第二百七十七章 圆房(下)
- 401 第二百七十八章 新婚燕尔
- 402 第二百七十九章 元修之谋
- 403 第二百八十章 千里博弈
- 404 第二百八十一章 兴亡二主
- 405 第一章 凤驾还乡
- 406 第二章 人各有志
- 407 第三章 帝后审案
- 408 第四章 微服激辩
- 409 第五章 皇后授业
- 410 第六章 坑爹帝后
- 411 第七章 帝王心术
- 412 第八章 怒骂公爹
- 413 第九章 恒王出家
- 414 第十章 南图国书
- 415 第十一章 凤佩之托
- 416 第十二章 生个孩子
- 417 第十三章 何氏自荐
- 418 第十四章 运筹帷幄
- 419 第十五章 真假皇后
- 420 第十六章 皇后问政
- 421 第十七章 决胜千里
- 422 第十八章 平定岭南
- 423 第十九章 千里家书
- 424 第二十章 水师兵谏
- 425 第二十一章 瓮中捉鳖
- 426 第二十二章 御驾平叛
- 427 第二十三章 天下共睹
- 428 第二十四章 计取州城
- 429 第二十五章 全境平定
- 430 第二十六章 鄂族圣器
- 431 第二十七章 神权之国
- 432 第二十八章 神庙屠恶
- 433 第二十九章 神官大选
- 434 第三十章 县祭审案
- 435 第三十一章 十里圣谷
- 436 第三十二章 天选大阵
- 437 第三十三章 大卸机关
- 438 第三十四章 峰回路转
- 439 第三十五章 命定之地
- 440 第三十六章 身世之谜
- 441 第三十七章 神殿之亡
- 442 第三十八章 南图内乱
- 443 第三十九章 复国丧钟
- 444 第四十章 三年之约
- 445 第四十一章 神女降世
- 446 第四十二章 遥寄相思
- 447 第四十三章 两国婚书
- 448 第四十四章 螳螂捕蝉
- 449 第四十五章 再见元修
- 450 第四十六章 猜心博弈
- 451 第四十七章 血战边镇
- 452 第四十八章 重逢之期
- 453 第四十九章 不欺不弃
- 454 第五十章 至爱不渝
- 455 第五十一章 血浓于水
- 456 第五十二章 大结局(上)帝后归来
- 457 第五十三章 大结局之二 秋后清算
- 458 大结局之三 未来可期
- 459 大结局之四 大齐建国
- 460 终章 帝后大婚
- 461 番外:朝朝暮暮
隐藏
显示工具栏
第九章 奉县天破
第九章 奉县天破
杨氏如此说,即是承认了杀人之罪。
“娘!”崔远急喊住她,对暮青道,“这位将军,我娘并非凶手,她一介妇人,怎有那杀人的气力?”
知县嗤笑,杨氏膀大腰圆,壮实不输男子,她没有杀人的气力?
“我娘乃女子,我爹的衣靴她怎穿得?那人是我杀的!”
“远儿!”杨氏厉喝起身,扬手便扇!
啪一声脆响,崔远转翻在地,脸颊五指红印,登时便肿了,嘴角血丝殷红。
“娘?”崔远捂着脸,不敢相信娘亲打了他。
杨氏望着他的嘴角,那殷红刺了她的眼,她眼底隐有痛色,却伸手提住儿子的衣领,一把便将他给拎了起来!崔远斯文清瘦,被杨氏拎起,分外显得瘦弱。
杨氏道:“这位小将军,你瞧见了吧?犬子自幼读书,不曾习得武艺,民妇身强力壮,这身气力是杀得人的!”
暮青不言语。
“你再看民妇这身量,与犬子一般高,男子的衣靴是穿得的。”杨氏拎着崔远,并立面向暮青。
江北女子身量本就较江南女子高些,杨氏确比普通江北女子还要高些。
崔远这才发现娘亲打他并将他从地上提起的用意,不禁急喊:“娘!”
“你给我闭嘴!”杨氏厉喝一声,“你爹死后,娘要你习武,日后子承父志保家卫国,你偏对习武无意,要寒窗苦读学你外祖。娘依了你,这些年来家中兵书你可曾看过一本,刀剑可曾舞过一回?娘倒不知,你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何时有那杀人的本事了!”
“我……”崔远支吾难言,半晌肿着半张脸强辩道,“杀人还用本事?不就是挥刀斩人头?我进屋时,见那狗官睡了,就一刀割了他的头!娘不必护着我了,人就是我杀的!”
“不,人不是你杀的。”暮青开口,打断了崔远,杨氏母子齐望向她,她道,“人并非死在榻上。”
人若死在榻上,柴刀就不会从颈后砍入,而且喷溅血在床帐上,榻前地上有血泊,人是死在床前的。
崔远愣住,一时语塞。
杨氏道:“没错,人死在床前。”
暮青沉默了片刻,缓缓点了头。
崔远面色大变,“我娘是胡说的!”
杨氏抬手打断了儿子的话,道:“那狗官当时睡得正熟,是我把他提下床榻的,在他醒时杀了他。”
“你如何进的屋?”
“就这么进去的,那狗官没栓门。”
暮青点头,凶手带着柴刀,若门栓上了,应会用刀拨开门闩,但她留意过门闩,上面没有刀刻的痕迹,李本昨夜睡时未栓门的可能性很大,杨氏的话与现场符合。
“杀人后,你如何将尸体搬去的后院,自己又是如何去的?”
“搬?那些护卫都醉死在厨房里,何需费力搬?我将那狗官从后窗扔下了去,自己也是从那窗口跳下去的。”
“你气力虽大,但到底是女子,那后窗离地颇高,你跳得下去?”暮青问,她起先说起杨氏藏匿凶器和衣靴时,认定杨氏就是真凶,此刻又质疑起她来,态度令人摸不着头脑。
杨氏却深望一眼暮青,明了她的意图,笑了笑道:“老了,攀那窗台时还滑了脚。”
暮青听了皱眉,但没就此止住,继续问道:“你如何将尸体堆成的雪人?”
“我让那狗官跪着,面向西北,向我的亡夫和为国捐躯的将士们赔罪!”
“雪人的头颅呢?”
杨氏摇头一笑,“将军莫再试探民妇了,那雪人没有头颅,议和狗官怎有脸见边关将士!”
暮青沉默了,半晌,沉叹一声。
最早发现凶案的是福顺客栈的店小二,他受惊跑去街上,吓得说不出话,没多久就被护卫带了回来。后来圣驾便到了客栈,客栈外被御林卫严密封锁,案情只有进了客栈的人才知道,那时杨氏在家中。案发现场的细节,除了今日在客栈的人,只有凶手知道得清楚。
前世她的同事们办案,抓捕到凶手审讯结束后,还有一个程序要走,那便是带着嫌犯指认现场,让嫌犯在现场重新指认和叙述作案过程,为的就是认罪口供与案发现场一致,避免出现替罪者和冤假错案。
此案的血衣和凶器虽未掘出,但杨氏的作案动机、时间、曾经的家世经历和如今的身份境遇,乃至身形都吻合,如今连案发的细节也供述无误,应是凶手无疑了。
“杀人偿命,你可想过家中儿女?”暮青问,这世上有太多案子本可以不发生,死者未必无辜,凶手未必穷凶极恶,但法就是法,法理无情。
“小将军从军边关,家中可有亲人?”杨氏不答反问。
“没有。”没有亲人……
唯一的,已经故去了。
杨氏笑了笑,重新坐回了椅子里,“小将军莫嫌民妇说话戳心,没有亲人无牵无挂,好过日日忧心不得安眠。”
杨氏侧了个身,望向县衙外,风急雪细,飞卷如幕。妇人那被风霜催打的容颜笑起来并不美,却别有苦涩温柔,她缓缓开口,时光渐远。
“他爹走时是远儿六岁那年冬天,那日也下着雪,像昨夜那般的雪。我说,雪太大,边关许封了,别走了。他说官府登记造了册,边关战事紧,朝中征江北儿郎发往西北征到了越州,官府已定了今年服郡役的派往西北,他在其中,只能走。他还说,到了边关寄书信回来,不过是服役三年,三年后就回来。”
“他说三年,我就等。人一时等不回来,就等书信。书信来时已是开春雪化,我身怀六甲已有四月,我坐在窗下读那书信,一页的纸,瞧了半个时辰。郎中说我怀的是双胎,家中紧着做秋冬衣裳,使不起那往边关送信的银钱,我当了出嫁时的钗子,送了封信去边关。我数着日子,一来一回,收他三封书信,两个孩儿便该出世了。”
“我只收了两封信,第三封信该来的那几日,我日日在家门口等,等啊等……等来了一副旧衣靴,报信的官差说,人……死在了大漠。”杨氏抬头望向暮青,眼底无泪,却刺得人心口疼,“小将军,你可上过大漠?能与民妇说说,那大漠是何模样?为何杀人?”
暮青沉默无言。
杨氏许也不指望她答,笑了笑道:“我这半生,换过的地儿多,到过衢川,到过永峄,后来来了奉县,换来换去也没出这越州,日后更看不到那大漠了。”
“我本不想杀那狗官,可我这八年过得太苦,都是那些狗官害的!当年衣冠送回来,我动了胎气,提早临盆,险些去了鬼门关,月子里操办亡夫丧事,为拉扯年幼儿女,我想过给人当奶娘,可家中新丧,人都嫌晦气,不肯要我。家中无银,我只好做些针线活儿勉强度日,如此过了三年。出了丧期,我便到福顺客栈当了厨娘。有一日客多事忙,我做了饭菜帮小二上菜,听见县衙两个捕快酒后醉语,说边关怎不多死几人,朝中补养边关阵亡将士,一人有二十两文银抚恤。我这才知道三年前那衣冠送回来,应该还有抚恤家眷的银两,可我一个铜板儿都未见着,全叫知县狗官和那些衙役贪了去!若有那抚恤银两,省着些用,我这一儿两女何需过那三年贫苦日子,每到夜里,孩儿便饿得哭?!”
堂外风雪骤急,寒风穿堂过,呜声过耳,好似听见夜深民屋,纸糊的窗里一灯如豆,幼子啼哭。
刷!
堂后旁听的帘子忽被打开,元修大步而出,眉宇结了霜色,声沉如冰,问道:“那知县何人?”
问罢又看向奉县知县,“你可也有贪污抚恤银两?”
奉县知县惊起,慌忙跪了,矢口否认道:“下官不敢!大将军明察!”
“此事是要明察!”元修目沉如铁,望了奉县知县一眼,再问杨氏,“敢问夫人,那知县何人?”
杨氏有罪在身将死之人,见势已无惊态,坐着打量了眼元修,见他红袍银甲,眉宇朗若乾坤,气度尊贵不凡,颇似天下传闻里那人,不由问道:“可是元大将军?”
元修大步走到杨氏面前,抱拳深深一揖,沉声道:“在下元修,八年前率军突袭勒丹牙帐,途中遭遇黑风沙,八千将士埋骨大漠,此乃元修领兵之过!事后以此奏请朝中,立抚恤新政,以安阵亡将士家眷,未曾想会有此等贪脏抚恤银两之事,此乃元修顾虑不周,不望夫人宽宥,只望告知那年任上知县何人?元修回朝,定严办此人!”
“不劳大将军了,民妇已经自己动了手。”杨氏淡道。
元修一怔,猛地抬头,见杨氏淡淡一笑,道:“那狗官姓李名本,八年前奉县一介小小知县,三年任满便入了朝。民妇不知他官儿升的有多大,昨夜福顺客栈里见到他才知这狗官已升了都察院左副督御史。呵,二品!好大的官儿,若非奉县从军西北的将士多,他贪了那些抚恤银两,能买通了上峰,仕途这般日日高升?”
李本?
杨氏杀了李本,那祭奠边关将士的血书,其真意并非是对朝中议和之事不满,而是因李本曾贪了边关将士的抚恤银两?
大堂里一时死寂无声,任谁也未想到,此案竟牵出贪污抚恤银两之事和如此一段陈年恩怨,怪不得昨夜客栈无人值守,杨氏却只杀了李本!
“这位小将军说对了,我原没想到杀这狗官。他乃二品大员,身边护卫重重,我如何杀得了他?再在这奉县遇上不过觉得闷气罢了。没想到昨夜护卫竟躲懒醉了酒,真是狗官懒护卫,出门凑成对。”杨氏看了暮青一眼。
帘子里,李延脸色黑如锅底,若非顾忌圣上,不敢再在圣驾前无状,他早就拔剑冲了出去。
这妇人,骂谁呢!
“天意如此。”杨氏又看向堂外的雪,目光放远,“护卫都睡着了,我看着那大雪,想起他爹走时。这些年,每到临近年关的雪天儿,我就想起他爹从军那日。他说,不过是服役三年,可到了边关,他的信里却句句是豪言壮语,说要保家卫国。我见信便笑,他寒门出身,家中未见圣贤书,兵书倒随处可见,嫁与他数年,未见他提过几回笔,倒见他白日谋生计,夜里偷去院中舞剑。他早有报国之心,只是边关苦寒,一走数年,怕我忧心,一直藏在心中不提罢了。如今到了边关,便是那飞鸟入林,鱼跃入海,要一展男儿抱负去了。”
“成婚六年,嫁与他时,我娘家已无人。公婆嫌我没有帮衬夫家之能,新婚那年百般挑剔,日子难熬,是他多番护着,温言暖语,日日宽慰,我日子虽苦,心中却甜。后来公婆相继故去,他孝期一满便去了边关,他待我千般好,我怎愿拖累他那一腔男儿志?怕他挂念,我便未将两个孩儿之事告诉他。可怜他埋骨大漠之时都不知有两个孩子儿在世,可怜我那两个孩儿未出世就没了爹!”
她虽经历坎坷,幼年时也过过富贵日子,虽是庶族门庭,也是正经的官家小姐。她也有那年华好时,纵未生那倾国倾城面,却也有那三分芙蓉面,窈窕肌骨匀。刚成婚时,她也是那娴静温和女子,自夫君亡故,邻里便生闲话,说她克死公婆又克死夫君。她寡居在家那三年,邻里欺,泼皮扰,连那日送亡夫衣冠来的县衙捕头都惦记上了她,要出银钱买她夜里相陪,与她在家中做对儿野鸳鸯。
她抵死不从,一怒之下开了屋门,学那市井泼妇,骂邻里,撵泼皮,白日学那粗妇举止,夜里心中苦闷难纾,便提了夫君的剑去院子里,学他寒夜舞剑。
熬过那三年,她出门求生计,所幸她幼时过过官家小姐的日子,尝的都是官家菜,品的都是精贵点心,嫁人后为了侍奉公婆,她在菜食上颇为用心,练了一手好厨艺,那客栈店家便让她当了厨娘。为省银钱拉扯儿女,她从此吃那油多味重的剩饭剩菜,风雨不歇地为生计奔波,风霜摧人,世上渐没了那有着三分姿色的崔家寡妇,多了个壮实凶悍如粗妇的崔郎家的。
夫君若能活过来,怕是也认不得她了吧?
“我这些年吃过的苦都是那狗官害的!他八年前贪了边关将士的抚恤银两,八年后又要贪去边关将士保家卫国的心血,天意要我杀了他!”杨氏面色忽厉,堂前屋瓦冰冻雪寒,不及妇人目光刀锋寒凛。她理了理鬓边霜白,昂首笑道,“想我这半生,幼年时随外祖住过知州府衙,随父住过县丞小府,嫁了人也随夫君过过几年恩爱日子。知那富贵滋味,也尝过清贫滋味,人间苦乐,半生皆知,临了还杀了个贪官出了口恶气,痛快!杀人偿命?那便偿吧!我无惧,亦无悔,这辈子到此也知足了。”
“不!”崔远高喊一声,抓着杨氏的衣角,噗通一声对元修跪了下来,求道,“大将军,我爹是西北军阵亡将士,他为国捐躯战死沙场,我娘含辛茹苦,那狗官罪本当诛!求大将军……”
“远儿!”杨氏打断崔远,低头望他,沉声道,“杀人偿命,此乃国法,莫替为娘求情。你自幼苦读,国法朝律,你比为娘懂,莫做那罔顾国法之人。当初,你要读书入仕,娘是不愿的,娘怕你日后会像那些狗官一般贪赃枉法,为求仕途功名鱼肉百姓,若如此娘宁愿你子承父志,便是战死沙场也是崔家的好儿郎!”
“娘……”崔远只知摇头,哽咽难言。
杨氏俯身,轻抚上他红肿的面庞,慈爱笑道:“娘不能再教你什么,此事便当是最后一次娘的教诲吧。何谓法理,何谓人情,娘读书不多,论不出大道理来,你自体会吧。日后娘不在,照顾好你两个妹妹。”
崔远含泪点头,又猛摇头。他并非不想承父志,只是顾念娘亲妹妹,他若在边关像爹那般战死沙场,娘该如何终老?他求仕途,志并不高,只求一县父母官,奉养娘亲,此生足矣。娘亲苦熬八年,他亦苦读八年,再等五年待他弱冠便能熬出头去,娘竟等不到那时候!
杨氏轻擦儿子脸上的泪,眼角亦湿。
她不悔?其实也是悔的。
她该再陪儿女们几年,他们终究还是小了些。
“大将军。”杨氏起身向元修福了福,道,“民妇不求国法宽恕,但有一事相求。”
“夫人请说。”元修扶起杨氏,向她一揖,此一揖非赔罪,乃出于敬意。
“民妇杀了李本,想那李家必不肯善罢甘休。我儿自幼苦读,李家在朝一日,定不会让他入仕。民妇不求大将军提携我儿,只求大将军能莫让李家暗害我儿。”杨氏道。
她一生好强,不肯求人,虽教导孩儿不可替她求情,终还是忍不住替子求个庇佑,这是她这当娘的最后能为他做的了。只要儿子日后仕途无患,两个女儿便能得兄长庇佑,她也走得放心了。
“夫人放心,有元修一日,李家必不敢报复!李本虽死,贪污边关将士抚恤银两一案却未结,元修回朝之后定奏请朝廷彻查此案,还夫人和我边关将士家眷一个公道!”元修道。
“多谢大将军。”杨氏谢道,此案若查,李本死后也保不住身后名,她的这口气也算出痛快了。
她的一条命能揭开朝中贪污抚恤银两案,值了!
杨氏抬头望向奉县知县,问:“知县大人可需民妇画押?”
奉县知县还跪在地上,起身时只觉脚步虚浮,后背冷汗凉入脊骨。他看了县衙主簿一眼,那主簿忙递上张罪状来,笔直接递到杨氏手中,杨氏提笔蘸墨,毫不迟疑便要画押。
旁边忽然撞过一人来,砚台翻落,墨泼了知县官袍,崔远一把抢过杨氏手中的纸笔,一手抓着那罪状,一手抓着笔,跌跌撞撞便冲出了大堂。
“远儿!”杨氏惊喊一声,慌忙回身,见崔远已冲到了县衙大门口。
县衙门口有两班衙役守着,门外尚有御林卫隔着围观的百姓,见崔远冲出大堂,两班衙役拔出刀来便围。
长刀寒,风雪漫天,青衫少年乱舞着一杆狼毫,双目血红,举止癫狂,“别过来!都别过来!”
“远儿!”杨氏喊着便也往大堂外奔,刚奔出两步便被人推挤在地。
奉县知县大步奔去大堂外,扬声道:“反了!拿下!”
衙役得令,围逼而上。
“不可伤他!”元修大步而出,喝道。
那两班衙役眼看要将崔远斩于刀下,见是元修下令只好纷纷收刀。
但圣驾正在县衙,大堂外两边皆是御林卫,御林卫不从元修之令,长枪森寒,刺风破雪齐指崔远!
崔远在如网刀枪里将那张罪状高举头顶,向着衙门外围观的奉县百姓,高声道:“奉县的父老乡亲!你们看看,此乃我娘的罪状!”
百姓们迎着风雪望那罪状,雪花漫天,墨迹细密,一页叠一页。青衫少年高举罪状,雪沫沾眉,涕泪成冰,道:“你们看不见,我念给你们听!”
他横袖抹一把脸,狠擦了鼻涕眼泪,低头翻看那罪状,未读先笑,“兹有毒妇杨氏,残杀朝官,行割头割舌,缝嘴埋尸之实,此乃不道重罪,其罪当诛!”
少年捧状长笑,笑出了一腔血气,“不道!何谓不道?中有记——五曰不道:谓杀一家非死罪三人,及肢解人,造畜蛊毒厌魅者!我娘只杀一人,也可称不道?知县狗官除了贪昧抚恤银两,还会何事?朝律都不知,竟写出这等罪状来,也不怕笑掉天下人的大牙!”
知县气了个倒仰,指着崔远手指发抖,“栽赃!栽赃!给本县拿下这狂徒!”
“狗官敢说栽赃?”崔远怒笑一声,回身问衙外百姓,“乡亲们,朝廷为边关阵亡将士家眷发下的抚恤银两,有谁家收到过?站出来看看!”
风雪如刀,百姓聚着,人人沉默。
“八年了!狗官走了一个,来了下一个,抚恤银两可曾到过谁家家门口?”崔远高声道,“是有到过咱们家门口之物!何物?一副旧衣冠!我们的儿郎,赴边关,杀胡虏,一条命换二十两银,养肥了一群狗官,上买官下欺民!买官花的是我们儿郎的卖命钱,欺杀的是我们儿郎的父母娘亲!敢问这等世道,公理何在!”
人群沉默如死,风雪掩不住那些粗糙的脸颊和被风吹红的鼻头,雪沫糊着的眉睫下一双双眼眸沉如渊河。
“我娘杀的是何人?狗官李本!乡亲们可还记得此人?贪了我们三年抚恤银两,入朝做了泰和殿大学士!如此狗官竟能官居二品,朝廷瞎了眼!”崔远一扬手中罪状,怒笑,“瞧一瞧!我娘杀了个狗官,罪状写了三页!那那些狗官的罪状是不是也来写写看,看是不是罄竹难书?”
崔远扬起那三页罪状,撕了个粉碎,随手扬出,纸片纷飞,大如雪花。
没有哪一年的雪下得比今年痛快,一道衙门隔了青衫少年与百姓,却隔不断那一道道望进衙门的目光。日隐云后,天幕昏沉,一声高喝如雷,捅破了这奉城县的天。
“写!”一声少年清音,自大堂内而来。
那少年走进风雪里,一身战袍出了官群,站去衙门口百姓前,道:“法理无情,国法公正!杀人偿命,贪赃伏法,此乃公理!公理在法不在官,士族犯法当与庶民同罪!”
暮青递出一叠纸给崔远,道:“写!圣上在此,且告御状。”
崔远下意识接过那叠纸,怔怔望着暮青,只觉这人颇怪,她既审娘亲又敬娘亲,既是官又伐官,她究竟站在谁那一边?
他看不懂暮青,拿着纸笔,寒风里站着,一时下不得笔,衙门口却不知谁附言了一句,高喊一声:“写!”
百姓霎时炸了锅,自古官欺民,民多忍着,一朝忍不得,人潮便开始向前推。
“写!告御状!”
“告御状!杀狗官!”
“杀狗官!放杨氏!”
声浪一浪高过一浪,御林卫奋力阻挡,未有圣意,不敢伤民,只被逼得节节后退,眼看到了县衙门口。
大堂门口奉县知县惊问:“英睿将军此举何意?难道将军也要反了朝廷?”
“知县大人脸真大。”暮青负手冷笑,奉县知县却一时没听懂。
“写。”暮青嘱咐崔远一句,崔远正愣着,下意识哦了一声,低头就写,暮青这才抬头道,“不要代表朝廷,朝廷不想被你代表。此不为反,谓之伐。不伐朝廷伐贪官,何以伐不得?”
“说得好!”崔远忍不住赞了声,到底还是少年心性,此前为母请命一腔血气,此刻因有人站在自己一边便顿生希望,只为暮青一句话便对她的疑惑淡了些,问,“将军也读过圣贤书?”
“写你的。”暮青道。
奉县知县的脸似隔空被人掌掴,从脸红到了脖子。抚恤银两一事已捅破了天,加上李本被杀,他不仅仕途不保,连性命都可能不保,当下也顾不得再与暮青客气,凛然道:“将军若对下官不满,可上奏弹劾,何以煽动民怨,难道是图谋不轨?”
“民怨不是我想煽,想煽就能煽。官不欺民,何来民怨?”
“将军怎能听信这些刁民一面之词?圣驾就在县衙,将军煽动民怨,莫非想要激起民变,引乱民冲撞县衙,危及圣上安危?”奉县知县自知辩才差得远,也不与暮青辩,只咬死了把罪往她身上安,义正言辞质问。
暮青头也没抬,只看崔远写的罪状书,抽空回嘴道:“代表完了朝廷代表圣上,说你脸大,还真打肿充上了。这会儿倒成了担忧圣安的良臣了,嘴脸!”
奉县知县一口血闷在喉口,吐不出咽不下,两眼血红,想要杀人。
这时,御林卫已经退到了衙门口的门槛边上,放眼一望,衙门外的长街上,不知何时拥满了奉县的百姓,人群密密麻麻,一眼难望尽头。县衙里一名御林卫的小队长听着事有不对,飞身蹬墙上了屋檐,立在县衙屋顶远望,见大雪如幕,百姓堵满了县衙周围数条街!
杨氏之案在审的时候就传了出去,这时怕有大半城的百姓出了家门。
一个李本案,牵出抚恤银两案,捅破了奉城县的天!
那小队长跃下时,衙门口的御林卫已拦不住百姓,为首的几个御林卫眼看就要被推倒,暮青回头望向大堂里。
这厮真看得下去,还不出来!
心里刚念叨完,便见大堂重重人影里,一袭火红衣袂掠过,登高坐堂,远远望来。
有宫人尖着嗓子报道:“圣上到——”
“娘!”崔远急喊住她,对暮青道,“这位将军,我娘并非凶手,她一介妇人,怎有那杀人的气力?”
知县嗤笑,杨氏膀大腰圆,壮实不输男子,她没有杀人的气力?
“我娘乃女子,我爹的衣靴她怎穿得?那人是我杀的!”
“远儿!”杨氏厉喝起身,扬手便扇!
啪一声脆响,崔远转翻在地,脸颊五指红印,登时便肿了,嘴角血丝殷红。
“娘?”崔远捂着脸,不敢相信娘亲打了他。
杨氏望着他的嘴角,那殷红刺了她的眼,她眼底隐有痛色,却伸手提住儿子的衣领,一把便将他给拎了起来!崔远斯文清瘦,被杨氏拎起,分外显得瘦弱。
杨氏道:“这位小将军,你瞧见了吧?犬子自幼读书,不曾习得武艺,民妇身强力壮,这身气力是杀得人的!”
暮青不言语。
“你再看民妇这身量,与犬子一般高,男子的衣靴是穿得的。”杨氏拎着崔远,并立面向暮青。
江北女子身量本就较江南女子高些,杨氏确比普通江北女子还要高些。
崔远这才发现娘亲打他并将他从地上提起的用意,不禁急喊:“娘!”
“你给我闭嘴!”杨氏厉喝一声,“你爹死后,娘要你习武,日后子承父志保家卫国,你偏对习武无意,要寒窗苦读学你外祖。娘依了你,这些年来家中兵书你可曾看过一本,刀剑可曾舞过一回?娘倒不知,你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何时有那杀人的本事了!”
“我……”崔远支吾难言,半晌肿着半张脸强辩道,“杀人还用本事?不就是挥刀斩人头?我进屋时,见那狗官睡了,就一刀割了他的头!娘不必护着我了,人就是我杀的!”
“不,人不是你杀的。”暮青开口,打断了崔远,杨氏母子齐望向她,她道,“人并非死在榻上。”
人若死在榻上,柴刀就不会从颈后砍入,而且喷溅血在床帐上,榻前地上有血泊,人是死在床前的。
崔远愣住,一时语塞。
杨氏道:“没错,人死在床前。”
暮青沉默了片刻,缓缓点了头。
崔远面色大变,“我娘是胡说的!”
杨氏抬手打断了儿子的话,道:“那狗官当时睡得正熟,是我把他提下床榻的,在他醒时杀了他。”
“你如何进的屋?”
“就这么进去的,那狗官没栓门。”
暮青点头,凶手带着柴刀,若门栓上了,应会用刀拨开门闩,但她留意过门闩,上面没有刀刻的痕迹,李本昨夜睡时未栓门的可能性很大,杨氏的话与现场符合。
“杀人后,你如何将尸体搬去的后院,自己又是如何去的?”
“搬?那些护卫都醉死在厨房里,何需费力搬?我将那狗官从后窗扔下了去,自己也是从那窗口跳下去的。”
“你气力虽大,但到底是女子,那后窗离地颇高,你跳得下去?”暮青问,她起先说起杨氏藏匿凶器和衣靴时,认定杨氏就是真凶,此刻又质疑起她来,态度令人摸不着头脑。
杨氏却深望一眼暮青,明了她的意图,笑了笑道:“老了,攀那窗台时还滑了脚。”
暮青听了皱眉,但没就此止住,继续问道:“你如何将尸体堆成的雪人?”
“我让那狗官跪着,面向西北,向我的亡夫和为国捐躯的将士们赔罪!”
“雪人的头颅呢?”
杨氏摇头一笑,“将军莫再试探民妇了,那雪人没有头颅,议和狗官怎有脸见边关将士!”
暮青沉默了,半晌,沉叹一声。
最早发现凶案的是福顺客栈的店小二,他受惊跑去街上,吓得说不出话,没多久就被护卫带了回来。后来圣驾便到了客栈,客栈外被御林卫严密封锁,案情只有进了客栈的人才知道,那时杨氏在家中。案发现场的细节,除了今日在客栈的人,只有凶手知道得清楚。
前世她的同事们办案,抓捕到凶手审讯结束后,还有一个程序要走,那便是带着嫌犯指认现场,让嫌犯在现场重新指认和叙述作案过程,为的就是认罪口供与案发现场一致,避免出现替罪者和冤假错案。
此案的血衣和凶器虽未掘出,但杨氏的作案动机、时间、曾经的家世经历和如今的身份境遇,乃至身形都吻合,如今连案发的细节也供述无误,应是凶手无疑了。
“杀人偿命,你可想过家中儿女?”暮青问,这世上有太多案子本可以不发生,死者未必无辜,凶手未必穷凶极恶,但法就是法,法理无情。
“小将军从军边关,家中可有亲人?”杨氏不答反问。
“没有。”没有亲人……
唯一的,已经故去了。
杨氏笑了笑,重新坐回了椅子里,“小将军莫嫌民妇说话戳心,没有亲人无牵无挂,好过日日忧心不得安眠。”
杨氏侧了个身,望向县衙外,风急雪细,飞卷如幕。妇人那被风霜催打的容颜笑起来并不美,却别有苦涩温柔,她缓缓开口,时光渐远。
“他爹走时是远儿六岁那年冬天,那日也下着雪,像昨夜那般的雪。我说,雪太大,边关许封了,别走了。他说官府登记造了册,边关战事紧,朝中征江北儿郎发往西北征到了越州,官府已定了今年服郡役的派往西北,他在其中,只能走。他还说,到了边关寄书信回来,不过是服役三年,三年后就回来。”
“他说三年,我就等。人一时等不回来,就等书信。书信来时已是开春雪化,我身怀六甲已有四月,我坐在窗下读那书信,一页的纸,瞧了半个时辰。郎中说我怀的是双胎,家中紧着做秋冬衣裳,使不起那往边关送信的银钱,我当了出嫁时的钗子,送了封信去边关。我数着日子,一来一回,收他三封书信,两个孩儿便该出世了。”
“我只收了两封信,第三封信该来的那几日,我日日在家门口等,等啊等……等来了一副旧衣靴,报信的官差说,人……死在了大漠。”杨氏抬头望向暮青,眼底无泪,却刺得人心口疼,“小将军,你可上过大漠?能与民妇说说,那大漠是何模样?为何杀人?”
暮青沉默无言。
杨氏许也不指望她答,笑了笑道:“我这半生,换过的地儿多,到过衢川,到过永峄,后来来了奉县,换来换去也没出这越州,日后更看不到那大漠了。”
“我本不想杀那狗官,可我这八年过得太苦,都是那些狗官害的!当年衣冠送回来,我动了胎气,提早临盆,险些去了鬼门关,月子里操办亡夫丧事,为拉扯年幼儿女,我想过给人当奶娘,可家中新丧,人都嫌晦气,不肯要我。家中无银,我只好做些针线活儿勉强度日,如此过了三年。出了丧期,我便到福顺客栈当了厨娘。有一日客多事忙,我做了饭菜帮小二上菜,听见县衙两个捕快酒后醉语,说边关怎不多死几人,朝中补养边关阵亡将士,一人有二十两文银抚恤。我这才知道三年前那衣冠送回来,应该还有抚恤家眷的银两,可我一个铜板儿都未见着,全叫知县狗官和那些衙役贪了去!若有那抚恤银两,省着些用,我这一儿两女何需过那三年贫苦日子,每到夜里,孩儿便饿得哭?!”
堂外风雪骤急,寒风穿堂过,呜声过耳,好似听见夜深民屋,纸糊的窗里一灯如豆,幼子啼哭。
刷!
堂后旁听的帘子忽被打开,元修大步而出,眉宇结了霜色,声沉如冰,问道:“那知县何人?”
问罢又看向奉县知县,“你可也有贪污抚恤银两?”
奉县知县惊起,慌忙跪了,矢口否认道:“下官不敢!大将军明察!”
“此事是要明察!”元修目沉如铁,望了奉县知县一眼,再问杨氏,“敢问夫人,那知县何人?”
杨氏有罪在身将死之人,见势已无惊态,坐着打量了眼元修,见他红袍银甲,眉宇朗若乾坤,气度尊贵不凡,颇似天下传闻里那人,不由问道:“可是元大将军?”
元修大步走到杨氏面前,抱拳深深一揖,沉声道:“在下元修,八年前率军突袭勒丹牙帐,途中遭遇黑风沙,八千将士埋骨大漠,此乃元修领兵之过!事后以此奏请朝中,立抚恤新政,以安阵亡将士家眷,未曾想会有此等贪脏抚恤银两之事,此乃元修顾虑不周,不望夫人宽宥,只望告知那年任上知县何人?元修回朝,定严办此人!”
“不劳大将军了,民妇已经自己动了手。”杨氏淡道。
元修一怔,猛地抬头,见杨氏淡淡一笑,道:“那狗官姓李名本,八年前奉县一介小小知县,三年任满便入了朝。民妇不知他官儿升的有多大,昨夜福顺客栈里见到他才知这狗官已升了都察院左副督御史。呵,二品!好大的官儿,若非奉县从军西北的将士多,他贪了那些抚恤银两,能买通了上峰,仕途这般日日高升?”
李本?
杨氏杀了李本,那祭奠边关将士的血书,其真意并非是对朝中议和之事不满,而是因李本曾贪了边关将士的抚恤银两?
大堂里一时死寂无声,任谁也未想到,此案竟牵出贪污抚恤银两之事和如此一段陈年恩怨,怪不得昨夜客栈无人值守,杨氏却只杀了李本!
“这位小将军说对了,我原没想到杀这狗官。他乃二品大员,身边护卫重重,我如何杀得了他?再在这奉县遇上不过觉得闷气罢了。没想到昨夜护卫竟躲懒醉了酒,真是狗官懒护卫,出门凑成对。”杨氏看了暮青一眼。
帘子里,李延脸色黑如锅底,若非顾忌圣上,不敢再在圣驾前无状,他早就拔剑冲了出去。
这妇人,骂谁呢!
“天意如此。”杨氏又看向堂外的雪,目光放远,“护卫都睡着了,我看着那大雪,想起他爹走时。这些年,每到临近年关的雪天儿,我就想起他爹从军那日。他说,不过是服役三年,可到了边关,他的信里却句句是豪言壮语,说要保家卫国。我见信便笑,他寒门出身,家中未见圣贤书,兵书倒随处可见,嫁与他数年,未见他提过几回笔,倒见他白日谋生计,夜里偷去院中舞剑。他早有报国之心,只是边关苦寒,一走数年,怕我忧心,一直藏在心中不提罢了。如今到了边关,便是那飞鸟入林,鱼跃入海,要一展男儿抱负去了。”
“成婚六年,嫁与他时,我娘家已无人。公婆嫌我没有帮衬夫家之能,新婚那年百般挑剔,日子难熬,是他多番护着,温言暖语,日日宽慰,我日子虽苦,心中却甜。后来公婆相继故去,他孝期一满便去了边关,他待我千般好,我怎愿拖累他那一腔男儿志?怕他挂念,我便未将两个孩儿之事告诉他。可怜他埋骨大漠之时都不知有两个孩子儿在世,可怜我那两个孩儿未出世就没了爹!”
她虽经历坎坷,幼年时也过过富贵日子,虽是庶族门庭,也是正经的官家小姐。她也有那年华好时,纵未生那倾国倾城面,却也有那三分芙蓉面,窈窕肌骨匀。刚成婚时,她也是那娴静温和女子,自夫君亡故,邻里便生闲话,说她克死公婆又克死夫君。她寡居在家那三年,邻里欺,泼皮扰,连那日送亡夫衣冠来的县衙捕头都惦记上了她,要出银钱买她夜里相陪,与她在家中做对儿野鸳鸯。
她抵死不从,一怒之下开了屋门,学那市井泼妇,骂邻里,撵泼皮,白日学那粗妇举止,夜里心中苦闷难纾,便提了夫君的剑去院子里,学他寒夜舞剑。
熬过那三年,她出门求生计,所幸她幼时过过官家小姐的日子,尝的都是官家菜,品的都是精贵点心,嫁人后为了侍奉公婆,她在菜食上颇为用心,练了一手好厨艺,那客栈店家便让她当了厨娘。为省银钱拉扯儿女,她从此吃那油多味重的剩饭剩菜,风雨不歇地为生计奔波,风霜摧人,世上渐没了那有着三分姿色的崔家寡妇,多了个壮实凶悍如粗妇的崔郎家的。
夫君若能活过来,怕是也认不得她了吧?
“我这些年吃过的苦都是那狗官害的!他八年前贪了边关将士的抚恤银两,八年后又要贪去边关将士保家卫国的心血,天意要我杀了他!”杨氏面色忽厉,堂前屋瓦冰冻雪寒,不及妇人目光刀锋寒凛。她理了理鬓边霜白,昂首笑道,“想我这半生,幼年时随外祖住过知州府衙,随父住过县丞小府,嫁了人也随夫君过过几年恩爱日子。知那富贵滋味,也尝过清贫滋味,人间苦乐,半生皆知,临了还杀了个贪官出了口恶气,痛快!杀人偿命?那便偿吧!我无惧,亦无悔,这辈子到此也知足了。”
“不!”崔远高喊一声,抓着杨氏的衣角,噗通一声对元修跪了下来,求道,“大将军,我爹是西北军阵亡将士,他为国捐躯战死沙场,我娘含辛茹苦,那狗官罪本当诛!求大将军……”
“远儿!”杨氏打断崔远,低头望他,沉声道,“杀人偿命,此乃国法,莫替为娘求情。你自幼苦读,国法朝律,你比为娘懂,莫做那罔顾国法之人。当初,你要读书入仕,娘是不愿的,娘怕你日后会像那些狗官一般贪赃枉法,为求仕途功名鱼肉百姓,若如此娘宁愿你子承父志,便是战死沙场也是崔家的好儿郎!”
“娘……”崔远只知摇头,哽咽难言。
杨氏俯身,轻抚上他红肿的面庞,慈爱笑道:“娘不能再教你什么,此事便当是最后一次娘的教诲吧。何谓法理,何谓人情,娘读书不多,论不出大道理来,你自体会吧。日后娘不在,照顾好你两个妹妹。”
崔远含泪点头,又猛摇头。他并非不想承父志,只是顾念娘亲妹妹,他若在边关像爹那般战死沙场,娘该如何终老?他求仕途,志并不高,只求一县父母官,奉养娘亲,此生足矣。娘亲苦熬八年,他亦苦读八年,再等五年待他弱冠便能熬出头去,娘竟等不到那时候!
杨氏轻擦儿子脸上的泪,眼角亦湿。
她不悔?其实也是悔的。
她该再陪儿女们几年,他们终究还是小了些。
“大将军。”杨氏起身向元修福了福,道,“民妇不求国法宽恕,但有一事相求。”
“夫人请说。”元修扶起杨氏,向她一揖,此一揖非赔罪,乃出于敬意。
“民妇杀了李本,想那李家必不肯善罢甘休。我儿自幼苦读,李家在朝一日,定不会让他入仕。民妇不求大将军提携我儿,只求大将军能莫让李家暗害我儿。”杨氏道。
她一生好强,不肯求人,虽教导孩儿不可替她求情,终还是忍不住替子求个庇佑,这是她这当娘的最后能为他做的了。只要儿子日后仕途无患,两个女儿便能得兄长庇佑,她也走得放心了。
“夫人放心,有元修一日,李家必不敢报复!李本虽死,贪污边关将士抚恤银两一案却未结,元修回朝之后定奏请朝廷彻查此案,还夫人和我边关将士家眷一个公道!”元修道。
“多谢大将军。”杨氏谢道,此案若查,李本死后也保不住身后名,她的这口气也算出痛快了。
她的一条命能揭开朝中贪污抚恤银两案,值了!
杨氏抬头望向奉县知县,问:“知县大人可需民妇画押?”
奉县知县还跪在地上,起身时只觉脚步虚浮,后背冷汗凉入脊骨。他看了县衙主簿一眼,那主簿忙递上张罪状来,笔直接递到杨氏手中,杨氏提笔蘸墨,毫不迟疑便要画押。
旁边忽然撞过一人来,砚台翻落,墨泼了知县官袍,崔远一把抢过杨氏手中的纸笔,一手抓着那罪状,一手抓着笔,跌跌撞撞便冲出了大堂。
“远儿!”杨氏惊喊一声,慌忙回身,见崔远已冲到了县衙大门口。
县衙门口有两班衙役守着,门外尚有御林卫隔着围观的百姓,见崔远冲出大堂,两班衙役拔出刀来便围。
长刀寒,风雪漫天,青衫少年乱舞着一杆狼毫,双目血红,举止癫狂,“别过来!都别过来!”
“远儿!”杨氏喊着便也往大堂外奔,刚奔出两步便被人推挤在地。
奉县知县大步奔去大堂外,扬声道:“反了!拿下!”
衙役得令,围逼而上。
“不可伤他!”元修大步而出,喝道。
那两班衙役眼看要将崔远斩于刀下,见是元修下令只好纷纷收刀。
但圣驾正在县衙,大堂外两边皆是御林卫,御林卫不从元修之令,长枪森寒,刺风破雪齐指崔远!
崔远在如网刀枪里将那张罪状高举头顶,向着衙门外围观的奉县百姓,高声道:“奉县的父老乡亲!你们看看,此乃我娘的罪状!”
百姓们迎着风雪望那罪状,雪花漫天,墨迹细密,一页叠一页。青衫少年高举罪状,雪沫沾眉,涕泪成冰,道:“你们看不见,我念给你们听!”
他横袖抹一把脸,狠擦了鼻涕眼泪,低头翻看那罪状,未读先笑,“兹有毒妇杨氏,残杀朝官,行割头割舌,缝嘴埋尸之实,此乃不道重罪,其罪当诛!”
少年捧状长笑,笑出了一腔血气,“不道!何谓不道?中有记——五曰不道:谓杀一家非死罪三人,及肢解人,造畜蛊毒厌魅者!我娘只杀一人,也可称不道?知县狗官除了贪昧抚恤银两,还会何事?朝律都不知,竟写出这等罪状来,也不怕笑掉天下人的大牙!”
知县气了个倒仰,指着崔远手指发抖,“栽赃!栽赃!给本县拿下这狂徒!”
“狗官敢说栽赃?”崔远怒笑一声,回身问衙外百姓,“乡亲们,朝廷为边关阵亡将士家眷发下的抚恤银两,有谁家收到过?站出来看看!”
风雪如刀,百姓聚着,人人沉默。
“八年了!狗官走了一个,来了下一个,抚恤银两可曾到过谁家家门口?”崔远高声道,“是有到过咱们家门口之物!何物?一副旧衣冠!我们的儿郎,赴边关,杀胡虏,一条命换二十两银,养肥了一群狗官,上买官下欺民!买官花的是我们儿郎的卖命钱,欺杀的是我们儿郎的父母娘亲!敢问这等世道,公理何在!”
人群沉默如死,风雪掩不住那些粗糙的脸颊和被风吹红的鼻头,雪沫糊着的眉睫下一双双眼眸沉如渊河。
“我娘杀的是何人?狗官李本!乡亲们可还记得此人?贪了我们三年抚恤银两,入朝做了泰和殿大学士!如此狗官竟能官居二品,朝廷瞎了眼!”崔远一扬手中罪状,怒笑,“瞧一瞧!我娘杀了个狗官,罪状写了三页!那那些狗官的罪状是不是也来写写看,看是不是罄竹难书?”
崔远扬起那三页罪状,撕了个粉碎,随手扬出,纸片纷飞,大如雪花。
没有哪一年的雪下得比今年痛快,一道衙门隔了青衫少年与百姓,却隔不断那一道道望进衙门的目光。日隐云后,天幕昏沉,一声高喝如雷,捅破了这奉城县的天。
“写!”一声少年清音,自大堂内而来。
那少年走进风雪里,一身战袍出了官群,站去衙门口百姓前,道:“法理无情,国法公正!杀人偿命,贪赃伏法,此乃公理!公理在法不在官,士族犯法当与庶民同罪!”
暮青递出一叠纸给崔远,道:“写!圣上在此,且告御状。”
崔远下意识接过那叠纸,怔怔望着暮青,只觉这人颇怪,她既审娘亲又敬娘亲,既是官又伐官,她究竟站在谁那一边?
他看不懂暮青,拿着纸笔,寒风里站着,一时下不得笔,衙门口却不知谁附言了一句,高喊一声:“写!”
百姓霎时炸了锅,自古官欺民,民多忍着,一朝忍不得,人潮便开始向前推。
“写!告御状!”
“告御状!杀狗官!”
“杀狗官!放杨氏!”
声浪一浪高过一浪,御林卫奋力阻挡,未有圣意,不敢伤民,只被逼得节节后退,眼看到了县衙门口。
大堂门口奉县知县惊问:“英睿将军此举何意?难道将军也要反了朝廷?”
“知县大人脸真大。”暮青负手冷笑,奉县知县却一时没听懂。
“写。”暮青嘱咐崔远一句,崔远正愣着,下意识哦了一声,低头就写,暮青这才抬头道,“不要代表朝廷,朝廷不想被你代表。此不为反,谓之伐。不伐朝廷伐贪官,何以伐不得?”
“说得好!”崔远忍不住赞了声,到底还是少年心性,此前为母请命一腔血气,此刻因有人站在自己一边便顿生希望,只为暮青一句话便对她的疑惑淡了些,问,“将军也读过圣贤书?”
“写你的。”暮青道。
奉县知县的脸似隔空被人掌掴,从脸红到了脖子。抚恤银两一事已捅破了天,加上李本被杀,他不仅仕途不保,连性命都可能不保,当下也顾不得再与暮青客气,凛然道:“将军若对下官不满,可上奏弹劾,何以煽动民怨,难道是图谋不轨?”
“民怨不是我想煽,想煽就能煽。官不欺民,何来民怨?”
“将军怎能听信这些刁民一面之词?圣驾就在县衙,将军煽动民怨,莫非想要激起民变,引乱民冲撞县衙,危及圣上安危?”奉县知县自知辩才差得远,也不与暮青辩,只咬死了把罪往她身上安,义正言辞质问。
暮青头也没抬,只看崔远写的罪状书,抽空回嘴道:“代表完了朝廷代表圣上,说你脸大,还真打肿充上了。这会儿倒成了担忧圣安的良臣了,嘴脸!”
奉县知县一口血闷在喉口,吐不出咽不下,两眼血红,想要杀人。
这时,御林卫已经退到了衙门口的门槛边上,放眼一望,衙门外的长街上,不知何时拥满了奉县的百姓,人群密密麻麻,一眼难望尽头。县衙里一名御林卫的小队长听着事有不对,飞身蹬墙上了屋檐,立在县衙屋顶远望,见大雪如幕,百姓堵满了县衙周围数条街!
杨氏之案在审的时候就传了出去,这时怕有大半城的百姓出了家门。
一个李本案,牵出抚恤银两案,捅破了奉城县的天!
那小队长跃下时,衙门口的御林卫已拦不住百姓,为首的几个御林卫眼看就要被推倒,暮青回头望向大堂里。
这厮真看得下去,还不出来!
心里刚念叨完,便见大堂重重人影里,一袭火红衣袂掠过,登高坐堂,远远望来。
有宫人尖着嗓子报道:“圣上到——”
正在加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