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录
- 46 第四十六章 令人惊叹
- 47 第四十七章 心服
- 48 第四十八章 帝心
- 49 第四十九章 冷宫惊魂
- 50 第五十章 我要从军!
- 51 第五十一章 如此骄傲
- 52 第五十二章 你心我心
- 53 第五十三章 二蛋领兵
- 54 第五十四章 帅才!
- 55 第五十五章 山林虐杀
- 56 第五十六章 下一个受害者
- 57 第五十七章 蛛丝马迹
- 58 第五十八章 犯罪地理地
- 59 第五十九章 神一般的少年!
- 60 第六十章 巧破机关阵!
- 61 第六十一章 新的传奇
- 62 第六十二章 化敌为友
- 63 第六十三章 古怪老村
- 64 第六十四章 鬼寨
- 65 第六十五章 死守前夕
- 66 第六十六章 死战!
- 67 第六十七章 元修!
- 68 第六十八章 悬案
- 69 第六十九章 此心不悔
- 70 第七十章 手信
- 71 第七十一章 为谁欢喜为谁恼
- 72 第七十二章 亲兵
- 73 第七十三章 学骑
- 74 第七十四章 军中受封!
- 75 第七十五章 羊排与羊汤
- 76 第七十六章 重口味将军
- 77 第七十七章 拼骨
- 78 第七十八章 尸骨会说话
- 79 第七十九章 心理画像再现
- 80 第八十章 误会是怎样炼成的
- 81 第八十一章 断袖将军?
- 82 第八十二章 漠上行
- 83 第八十三章 大将军与男尸
- 84 第八十四章 复仇之夜!
- 85 第八十五章破绽!混战!
- 86 第八十六章 突发!
- 87 第八十七章 帝驾(一更)
- 88 第八十八章 神奇的英睿将军
- 89 第八十九章 大漠地宫
- 90 第九十章 机关破!(一更)
- 91 第九十一章 计中计!(二更)
- 92 第九十二章 我开玩笑(一更)
- 93 第九十三章 最是那一摸的悸动(二更)
- 94 第九十四章 密室逃脱(一更)
- 95 第九十五章 心理题
- 96 第九十六章 蛇窟独处
- 97 第九十七章 对峙,猜心
- 98 第九十八章 人脸密码
- 99 第九十九章 争执
- 100 第一百章 骗人要智商
- 101 第一百零一章 绝处逢生,再遇!
- 102 第一百零二章 卿本红妆
- 103 第一百零三章 门主的女人!
- 104 第一百零四章 帝驾到!
- 105 第一百零五章 梦里见君
- 106 第一百零六章 不解风情
- 107 第一百零七章 我教你懂
- 108 第一百零八章 你的美人是周二蛋
- 109 第一百零九章 以心相许?
- 110 第一百一十章 元修家事
- 111 第一百一十一章 谋杀案
- 112 第一百一十二章 初验
- 113 第一百一十三章 有人威胁朕
- 114 第一百一十四章 凶手
- 115 第一百一十五章 无法结案的凶案
- 116 第一百一十六章 感觉如何?
- 117 第一百一十七章 你可欢喜?
- 118 第一百一十八章 圣宴
- 119 第一百一十九章 野马王
- 120 第一百二十章 舌战钦差
- 121 第一百二十一章 规劝
- 122 第一百二十二章 班师回朝
- 123 第一章 闲的蛋疼
- 124 第二章 无头雪人
- 125 第三章 口诛御史
- 126 第四章 武将断案
- 127 第五章 疑点
- 128 第六章 凶犯锁定
- 129 第七章 简单普通的命案
- 130 第八章 凶手
- 131 第九章 奉县天破
- 132 第十章 帝王见民
- 133 第十一章 朕本昏君
- 134 第十二章 为君求才
- 135 第十三章 隐疾
- 136 第十四章 深夜献计
- 137 第十五章 金殿受封
- 138 第十六章 英睿之谜
- 139 第十七章 家法,偶遇
- 140 第十八章 要脸之人
- 141 第十九章 宫宴之变
- 142 第二十章 宫宴毒杀案
- 143 第二十一章 当殿查案
- 144 第二十二章 断案之才
- 145 第二十三章 舌头该割
- 146 第二十四章 笨与幼稚
- 147 第二十五章 真凶现形记
- 148 第二十六章 线索中断
- 149 第二十七章 陪你守岁
- 150 第二十八章 各自的心意
- 151 第二十九章 冤冤相报
- 152 第三十章 我有恋尸癖
- 153 第三十一章 他有一愿
- 154 第三十一章 选后?
- 155 第三十三章 察言观色
- 156 第三十四章 可愿嫁我?
- 157 第三十五章 你且看戏
- 158 第三十六章 别院诗会
- 159 第三十七章 逆鳞
- 160 第三十八章 问毒
- 161 第三十九章 用生命在抢男人
- 162 第四十章 水下藏尸
- 163 第四十一章 古代补牙
- 164 第四十二章 吓死爹了!
- 165 第四十三章 贤妻与嫁妆
- 166 第四十四章 面貌复原
- 167 第四十五章 长远布局
- 168 第四十六章 歪理!
- 169 第四十七章 我破给你看!
- 170 第四十八章 我缺钱
- 171 第四十九章 一文钱,赌你所有银票!
- 172 第五十章 心理战术
- 173 第五十一章 持家与养家
- 174 第五十二章 盛京赌神
- 175 第五十三章 我还没摸过
- 176 第五十四章 好戏!
- 177 第五十五章 命数
- 178 第五十六章 母族,赠言
- 179 第五十七章 初露端倪
- 180 第五十八章 初验
- 181 第五十九章 解棋
- 182 第六十章 当众剖尸!
- 183 第六十一章 什么仇什么怨
- 184 第六十二章 我该先缝尸
- 185 第六十三章 真凶现形
- 186 第六十四章 扑朔迷离
- 187 第六十五章 哑口无言!
- 188 第六十六章 君心深重
- 189 第六十七章 真相大白
- 190 第六十八章 挂印辞帅
- 191 第六十九章 深夜探视
- 192 第七十章 仇人相见
- 193 第七十一章心口取刀(上)
- 194 第七十二章 心口取刀(下)
- 195 第七十三章 养好伤再去青楼
- 196 第七十四章 风雨相护
- 197 第七十五章 夜送美姬
- 198 第七十六章 为君缝衣
- 199 第七十七章 夜逛象姑馆
- 200 第七十八章 娘子口味真重
- 201 第七十九章 我是暮怀山之女
- 202 第八十章第二个下毒者
- 203 第八十二章 心魔
- 204 第八十二章 蛊虫疗伤
- 205 第八十三章 屈膝求药
- 206 第八十四章 细心照料
- 207 第八十五章 心悦卿兮
- 208 第八十六章 山中开棺
- 209 第八十七章 第六根手指
- 210 第八十八章 下井捞尸
- 211 第八十九章 触不得的界线
- 212 第九十章 无耻风范
- 213 第九十一章 小欢子
- 214 第九十二章 药方
- 215 第九十三章 捧人头,闯驿馆
- 216 第九十四章 桑卓神使
- 217 第九十五章 浓墨洗骨
- 218 第九十六章 惊天阴谋
- 219 第九十七章 信任如山
- 220 第九十八章 雌伏也无妨?
- 221 第九十九章 春日宴
- 222 第一百章 我不要菊!
- 223 第一百零一章 菊花与葵花的故事
- 224 第一百零二章 青蟒帮
- 225 第一百零三章 凶手初步画像
- 226 第一百零四章 案情明朗!
- 227 第一百零五章 为爱执拗
- 228 第一百零六章 妹纸大胆地送上门
- 229 第一百零七章 此生不纳妾!
- 230 第一百零八章 谁是糟糠之妻
- 231 第一百零九章 你属狼狗的?
- 232 第一百一十章 惩治宋氏
- 233 第一百一十一章 论自杀者的心理
- 234 第一百一十二章 亡者的指引
- 235 第一百一十三章 结案?!
- 236 第一百一十五章 聪明反被聪明误
- 237 第一百一十四章 掌掴皇亲,辱骂权臣
- 238 第一百一十六章 人绑到!
- 239 第一百一十七章 长得俊的男人都是兔爷
- 240 第一百一十八章 搜捕与怀疑
- 241 第一百一十九章 还能好好谈正事吗?
- 242 第一百二十章 我就是要护着你!
- 243 第一百二十一章 人头镇宅
- 244 第一百二十二章 教唆犯罪
- 245 第一百二十三章 本王要和亲!
- 246 第一百二十四章 我不喜欢老男人
- 247 第一百二十五章 你必会跟个老男人
- 248 第一百二十六章 愿为天下先!
- 249 第一百二十七章 呼延查烈(一更)
- 250 第一百二十八章 舌辩望山楼(二更!)
- 251 第一百二十九章 最至情最绝情的女子
- 252 第一百三十章 逗比血影
- 253 第一百三十一章 奇袭!
- 254 第一百三十二章 潜入军营
- 255 第一百三十三章 火烧大营
- 256 第一百三十四章 崩溃的军侯们
- 257 第一百三十五章 立威!
- 258 第一百三十六章 好白好圆!
- 259 第一百三十七章 好好禀事
- 260 第一百三十八章 心黑的都督
- 261 第一百三十九章 专业坑主子
- 262 第一百四十章 魔鬼特训!(上)
- 263 第一百四十一章 魔鬼特训(下)
- 264 第一百四十二章 闻君有此癖
- 265 第一百四十三章 实战演练!
- 266 第一百四十四章 可扒不可看
- 267 第一百四十五章 诱敌!
- 268 第一百四十六章 犯我水师者,揍!(一更)
- 269 第一百四十七章 拜军师(二更)
- 270 第一百四十八章 神翻译!
- 271 第一百四十九章 为你为我
- 272 第一百五十章 我有此技,怕你不行
- 273 第一百五十一章 红衣女尸
- 274 第一百五十二章 自制散瞳剂
- 275 第一百五十三章 重口味验尸
- 276 第一百五十四章 设局
- 277 第一百五十五章 疑点之一
- 278 第一百五十六章 第一凶手
- 279 第一百五十七章 铁证如山!
- 280 第一百五十八章 第二凶手
- 281 第一百五十九章 人要活着,才知苦难
- 282 第一百六十章 身世之谜
- 283 第一百六十一章 第三凶手(二更)
- 284 第一百六十二章 戏里嫁君
- 285 第一百六十三章 拜堂结发
- 286 第一百六十四章 元修离京
- 287 第一百六十五章 军心所向
- 288 第一百六十六章 山中救人
- 289 第一百六十七章 美丽布偶人
- 290 第一百六十八章 雨夜验尸
- 291 第一百六十九章 动机
- 292 第一百七十章 凶手
- 293 第一百七十一章 稚嫩拙劣的凶案
- 294 第一百七十二章 问玉之心
- 295 第一百七十三章 无情哒嘟嘟
- 296 第一百七十四章 一个巴掌拍不响
- 297 第一百七十五章 定罪!
- 298 第一百七十六章 找守宫砂
- 299 第一百七十七章 听案推理
- 300 第一百七十八章 朝廷的处置
- 301 第一百七十九章 他说他是雏儿?!
- 302 第一百八十章 疯狂的推测
- 303 第一百八十一章 杀人饮血?
- 304 第一百八十二章 月杀的心理阴影(二更)
- 305 第一百八十三章 英睿!暮青?
- 306 第一百八十四章 毒痴
- 307 第一百八十五章 都督的损主意
- 308 第一百八十六章 臣要在上!
- 309 第一百八十七章 影帝VS影后
- 310 第一百八十八章 化险
- 311 第一百八十九章 负责之期
- 312 第一百九十章 该死的职业病!
- 313 第一百九十一章 如此巧合?
- 314 第一百九十二章 转机!
- 315 第一百九十三章 这太疯狂!
- 316 第一百九十四章 猫捉耗子
- 317 第一百九十四章 血豆腐
- 318 第一百九十六章 花样作死
- 319 第一百九十七章 雨夜暗杀!
- 320 第一百九十八章 月信忽至!
- 321 第一百九十九章 铁血牺牲
- 322 第二百章 九死一生
- 323 第二百零一章 江北水师到!
- 324 第二百零二章 三杀令!
- 325 第二百零三章 小欢子到!
- 326 第二百零四章 亲理遗容
- 327 第二百零五章 活体解剖(上)
- 328 第二百零六章 活体解剖(下)
- 329 第二百零七章 有我在前
- 330 第二百零八章 幕后真凶(一)
- 331 第二百零九章 幕后真凶(二)_5201小说
- 332 第二百一十章 幕后真凶(三)
- 333 第二百一十一章 相府变天
- 334 第二百一十二章 正面交锋!
- 335 第二百一十三章 都督可是女子?_5201小说
- 336 第二百一十四章 杀父真凶!
- 337 第二百一十五章 我要娶妻!
- 338 第二百一十六章 封赏
- 339 第二百一十七章 门庭若市
- 340 第二百一十八章 我想娶两个
- 341 第二百一十九章 烽烟未见已悄燃
- 342 第二百二十章 计杀元修!(一更)
- 343 第二百二十一章 诛心背叛(二更)
- 344 第二百二十二章 元谦自焚!(补昨天)
- 345 第二百二十三章 金蚕脱壳
- 346 第二百二十四章 嘟嘟VS岳父
- 347 第二百二十五章 史上最牛劫财劫色
- 348 第二百二十六章 小肚鸡肠的步惜欢陛下
- 349 第二百二十七章 怒骂姚府
- 350 第二百二十八章 天下寒门之首
- 351 第二百二十九章 都督娶妻
- 352 第二百三十章 浪漫的都督
- 353 第二百三十一章 霸气的都督(一更)
- 354 第二百三十二章 三比三胜(二更)
- 355 第二百三十三章 生辰贺礼
- 356 第二百三十四章 一年之期
- 357 第二百三十五章 大典前夕
- 358 第二百三十六章 阅兵大典!
- 359 第二百三十七章 军前立后!
- 360 第二百三十八章 二帝争一后
- 361 第二百三十九章 兄弟相见,四方云动
- 362 第二百四十章 盛京宫变
- 363 第二百四十一章 夺宫(上)
- 364 第二百四十二章 夺宫(下)一更
- 365 第二百四十三章 二十年成一事(二更)
- 366 第二百四十四章 取舍
- 367 第二百四十五章 都督到!
- 368 第二百四十六章 我的夫君是步惜欢
- 369 第二百四十七章 这是病,得治!
- 370 第二百四十八章 嫡长之名,承袭之权
- 371 第二百四十九章 爱恨皆有因(上)
- 372 第二百五十章 爱恨皆有因(下)
- 373 第二百五十一章 三面楚歌
- 374 第二百五十二章 愿来世可为男儿
- 375 第二百五十三章 你我这一生
- 376 第二百五十四章 唯我独尊
- 377 第二百五十五章 半壁江山,弃之何妨!
- 378 第二百五十六章 盛京乱
- 379 第二百五十七章 有谁要走?
- 380 第二百五十八章 主帅之择
- 381 第二百五十九章 腹黑军师
- 382 第二百六十章 老将的信念
- 383 第二百六十一章 你求我
- 384 第二百六十二章 他给我的,无人能给我
- 385 第二百六十三章 我介意你口臭
- 386 第二百六十四章 狡猾的女人
- 387 第二百六十五章 人之智慧,虎狼难及
- 388 第二百六十六章 你我之间,谁为牛羊?
- 389 第二百六十七章 尽人事,听天命
- 390 第二百六十八章 天意
- 391 第二百六十九章 无悔牺牲
- 392 第二百七十章 万险千难终出城(未完)
- 393 第二百七十章 万险千难终出城 (补全!)
- 394 第二百七十一章 踏破铁鞋无觅处
- 395 第二百七十二章 人命无贵贱
- 396 第二百七十三章 生死一线终相见
- 397 第二百七十四章 守你一夜安眠
- 398 第二百七十五章 我们圆房吧!
- 399 第二百七十六章 圆房(上)
- 400 第二百七十七章 圆房(下)
- 401 第二百七十八章 新婚燕尔
- 402 第二百七十九章 元修之谋
- 403 第二百八十章 千里博弈
- 404 第二百八十一章 兴亡二主
- 405 第一章 凤驾还乡
- 406 第二章 人各有志
- 407 第三章 帝后审案
- 408 第四章 微服激辩
- 409 第五章 皇后授业
- 410 第六章 坑爹帝后
- 411 第七章 帝王心术
- 412 第八章 怒骂公爹
- 413 第九章 恒王出家
- 414 第十章 南图国书
- 415 第十一章 凤佩之托
- 416 第十二章 生个孩子
- 417 第十三章 何氏自荐
- 418 第十四章 运筹帷幄
- 419 第十五章 真假皇后
- 420 第十六章 皇后问政
- 421 第十七章 决胜千里
- 422 第十八章 平定岭南
- 423 第十九章 千里家书
- 424 第二十章 水师兵谏
- 425 第二十一章 瓮中捉鳖
- 426 第二十二章 御驾平叛
- 427 第二十三章 天下共睹
- 428 第二十四章 计取州城
- 429 第二十五章 全境平定
- 430 第二十六章 鄂族圣器
- 431 第二十七章 神权之国
- 432 第二十八章 神庙屠恶
- 433 第二十九章 神官大选
- 434 第三十章 县祭审案
- 435 第三十一章 十里圣谷
- 436 第三十二章 天选大阵
- 437 第三十三章 大卸机关
- 438 第三十四章 峰回路转
- 439 第三十五章 命定之地
- 440 第三十六章 身世之谜
- 441 第三十七章 神殿之亡
- 442 第三十八章 南图内乱
- 443 第三十九章 复国丧钟
- 444 第四十章 三年之约
- 445 第四十一章 神女降世
- 446 第四十二章 遥寄相思
- 447 第四十三章 两国婚书
- 448 第四十四章 螳螂捕蝉
- 449 第四十五章 再见元修
- 450 第四十六章 猜心博弈
- 451 第四十七章 血战边镇
- 452 第四十八章 重逢之期
- 453 第四十九章 不欺不弃
- 454 第五十章 至爱不渝
- 455 第五十一章 血浓于水
- 456 第五十二章 大结局(上)帝后归来
- 457 第五十三章 大结局之二 秋后清算
- 458 大结局之三 未来可期
- 459 大结局之四 大齐建国
- 460 终章 帝后大婚
- 461 番外:朝朝暮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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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下一个受害者
第五十六章 下一个受害者
凶手不在今夜参加演练的新兵中。
死的人是章同的兵,此人是在演练结束回来的路上被杀的。
章同从这条羊肠小径去湖边时带了二十二人,死者并不在其中。演练结束后,暮青的兵太欢欣兴奋,回营明明有大路可选,他们偏选了来时的这条羊肠小径,他们要押着章同的人走一遍这条路,让章同深刻地体会耻辱。所以,死者是在回营的路上被杀的。
凶手是从对面林子里出现的,这坡上的草只见上来的痕迹,不见下去的痕迹,所以不可能有新兵偷偷落在后面下了林子,再上来把解手落单的人杀掉,因为即便他胆大到不怕被人发现他忽然不见了,也无法知道会不会有人解手落单。
韩其初有些怔,他第一回看见少年笑,相识月余,他待人疏离,话简,少有情绪。今夜却为此事一展欢颜,只为凶手并非同袍。
“周兄品质,在下钦佩。”韩其初温和一笑,他比暮青年长,一直称她周小弟,这是第一次称她周兄。
暮青笑容淡了些,转身往回走,“走吧,回去。”
韩其初颔首,下山坡前回身深望那对面山林,林深茂密,月色照不透的深处,似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们,令人背后发毛。
凶手并非同袍,才更令人心惧。
新军军纪严明,入夜扎营后任何人不得私自走动,想避开同营帐的人和值守岗哨偷偷潜出来杀人太有难度。且他们受罚演练的时辰正值晚饭,晚饭后有休息时间,新兵们会围着篝火坐一段时间再进帐歇息。这个时间,营帐外到处都是人,想不引人注目地离开是不可能的。再者,就算有人有办法溜出来,又如何能知道他们回来时会走这条羊肠小径?
所以,凶手不仅不在他们这百人里,也不在新军里。
这青州山里,除了行军西北的五万新军,还有人在!
可是,凶手只身一人,何以敢杀西北新军的兵?
“不要用你正常人的思维去推敲变态的心理。”暮青下了山坡,见韩其初还在坡上回望那山路,便道,“凶手的心理,要验尸之后才能知道。”
韩其初回过头来,见少年转身离去。
“回去,验尸。”
暮青回去时,章同已不在,显然回营报信去了。
其余新兵老老实实站在圈外,无人离开,也无人踏进圈内。
暮青今夜一战成名,她手下的兵已服了她,章同的兵也皆对她刮目相看。只是一战,她无形中已在众人中树了威严,演练已结束,她不再是队长,无权命令在场任何人,但所有人下意识地服从了她。见她和韩其初回来,新兵们不自觉地站直了,目光中含了紧张。
暮青径直进了那圈子,在众多紧张的目光中,走向那尸体。她径直走到尸体近处,抬头,望上去。
新兵们阵阵吸气,他们没有上过战场见过血,终究只是操练了一段时日的普通百姓,那尸身他们站在远处看都觉瘆人,她竟敢走到近处那样看,是想看看肚子里空没空吗?有人不自觉扫了眼地上那一滩血和内脏,又开始觉得反胃。
暮青立在近处看了会儿,默不作声去了树后,又抬头往上看,也不知在看什么。片刻后她转回来,蹲身瞧了瞧地上的那滩血和内脏,又转头看了看不远处草地上的一大片血迹,然后起身望向林子外。
等。
等了约莫两刻,鲁大带着亲兵赶来,章同在前头带路,老熊跟在鲁大身后,树影落在几人脸上,皆阴沉沉的。
除了章同,来人都是西北军的老人,杀敌无数,见到林中吊在树上的血尸皆未露出惧意,只脸色更沉,一双双眼中聚了怒意和几分古怪。古怪的是血尸吊在树上,少年立在一旁,那容颜连怒意也不见,唯见清冷,冷静得叫人畏惧。
“停住,别再往前。”暮青开口。
鲁大等人此时已在圈子内,暮青并未阻止他们进圈子,只是及时喊了停,几人停下之处正是那一滩血迹前,再往前一步便踩到了。
“你们脚下站着的是死者被杀后开膛破肚的地方。”暮青道。
鲁大等人低头,那血铺在草地上,夜深月静,月色照不清鲜血原本的颜色,只见泥土发黑,想象着脚下站着的地方曾有一人被开膛破肚,饶是鲁大等人战场杀敌无数,也觉得地里有股凉气儿丝丝往脚底钻。
“既然人都到了,那就开始验尸吧,找两个人把尸身放下来。”暮青望着鲁大身后的亲兵,那俩亲兵却未动,面色古怪。
“验尸?”鲁大皱紧眉,也面色古怪,“验尸是仵作干的活儿,你小子能干?”
“本行。”暮青道。
林中却呆了一片人!
长久的死寂之后是低低切切的惊诧,渐有炸锅之势。
“本行?仵……仵作?”刘黑子有些结巴,今夜,她带领他们赢了演练,恐怕大家都以为她和章同一样,许是武将之后,再不济也读过兵书。哪成想竟然相差这么远!
石大海挠挠头,“怪不得问这小子在家中做啥营生,他不跟咱们说。”
仵作乃贱籍,连他们这些种田打渔的庶民百姓都不如,他们倒是没啥,就章同那性子,还不变本加厉地挤兑?
“娘的!咱们今晚输给了个仵作?”后头,一群败兵表情精彩。
表情最为精彩的是章同,他堂堂武将之后,今夜竟输给了一介仵作?二十年苦读兵书,叫他情何以堪!
暮青见一时无人动,便自己走去树后,对韩其初道:“帮个忙,把人放下来。”
韩其初苦笑,他是唯一一个无震惊神色的,显然随她去了趟山坡上,心中已猜得差不离。
见两人去了树后,鲁大才醒过神来,对身后亲兵使了个眼色,那两名亲兵才赶紧去帮忙。尸身放下来,抬去空地,沐着月色,那黑洞洞的胸腔和腹腔无声向人诉说着惨烈。
暮青蹲下来将套在尸身脖子上的麻绳解下来,身后传来数道吸气声。
只见那脖子上血肉翻着,暮青轻轻将那头颅一拨,那头骨碌拧去一边,竟几乎全被割断了,后颈只连着一层皮肉!
章同眼里血丝如网,拳握得咔咔响,这是他的错,如果不是他输得没了心神,路上没注意过自己的兵,人就不会死。
鲁大转头望向圈子外聚着的那群新兵,络腮胡将脸衬得粗犷阴沉,山风一刮,有些狰狞,“叫老子知道是谁捅自己人刀子,老子非活剐了他不可!”
新兵们受惊,急欲辩解,暮青低头看着尸身,头未抬,只道:“凶手不是我们自己人,此事我一会儿再说。”
鲁大闻言低头瞧她,新兵们面面相觑,方才还说他们中谁离开谁就以嫌犯论,怎去了趟林外回来,他们就全数洗脱嫌疑了?
虽多有不解,但洗脱了嫌疑,没人不庆幸。
只是这口气还未松,众人便嘶嘶抽气,只见暮青竟将手一探,伸进了那头颅断开的腔子里!
月色落在少年手指上,玉白的颜色叫人觉得森凉,她在里面摸了摸,道:“颈部创缘不平整,是绳索所致。骨面断裂也不平整,似砍创,但不是……”
她将手指从那腔子里收回,顺势来到尸身胸腹部敞开的皮肉上,翻了翻,指腹上下摸了摸,“胸腹部创缘平整光滑,呈纺锤形哆开,合拢时呈线状,围皮肤无表皮剥脱,典型的切创,凶器是刀!但创角不够尖锐,创口大,创底小,是撕裂创。死者是被一刀划开胸腹后,再徒手撕开胸腹腔的。”
徒、徒手撕开?
“绳子可以证明这一点。”暮青将放在一旁的麻绳提起来,对着月色将那斑斑血迹展示给鲁大等人,“凶手将人撕开后才将绳子套在死者脖子上,吊去了树上,所以绳子上可见握痕血印。”
暮青将绳子一展,只见绳子上一面四截血印,一面只一团。乍一看瞧不出是手指留下的,她将手指往上一覆,众人顿惊,只见暮青抓着指头粗的麻绳,那四截血印正被她的四根手指覆上,而她的拇指正压在另一面那一团血印上!
这确实是一只血手印!不同的只是凶手的手比她的大。
“类似这等血印有好几处,还有几处擦痕,是凶手将尸身吊去树上时拉拽绳子用力所致。”暮青说罢将绳子放去地上,起身。这具尸身其实很好验,比那些伪装过的凶杀案中的尸身好验得多,因为凶手的手段简单、粗暴,直白地呈现在尸身上,表明了他有多崇尚原始的暴力,细节对他来说只会觉得太过柔情,他不屑一顾,因此不需去费力去找,因为根本不会有。
“鲁将军跟我去一趟山坡,案情已清楚了。”暮青说罢,径直出了林子。
鲁大、老熊、章同等人在后头跟上,被划在圈子外的新兵们面面相觑,最后也都呜呜啦啦地跟去了山坡。
山坡上,百来人挤在羊肠小径上,暮青站在前头,从案发时开始说。
“首先,我要说,死者并非逃兵,也非迷路,或者因输了演练无颜回去。他只是掉了队,因为他当时在这里解手。”暮青指指路边的草。
“你怎知他在解手?”章同问,那草他一点儿也看不出有何不一样。
暮青转头对韩其初道:“你可以给他看看。”
韩其初顿时苦笑,回想起那搅着一团黏糊糊的黄泥送来眼前树枝,劝章同道:“章兄还是自己瞧吧,那草下的土……咳,是湿的。”
文人就是文人,说话颇为委婉。
章同拨开韩其初,径直走到路边蹲下,伸手一拨那草,后头不少眉头一跳,表情古怪。
韩其初的话虽委婉,但不傻的都能听懂,何况章同与他是同乡,颇为熟稔,怎能听不出土湿为何意?他竟亲自去拨了查看,那草叶上说不定沾着尿,他也不嫌脏。
暮青微微挑眉,章同家道中落,自幼承家训光耀门楣,奈何他乃庶族武将之后,处处受士族低看。他心气高傲,不愿受人冷眼,便从军西北,想立功升将,让那些低看他的人后悔,所以他激进、急于求成,甚至只因她穿了身士族华衣就将她当做假想敌,处处针对,仿佛赢了她就赢了那些低看他的士族。即便后来得知她并非士族公子,他还是一边挑衅她一边用心操练,挑衅她是为了引起别人的关注,用心操练是为了让别人在关注他时发现他的成绩优异。此人既自傲又自卑,傲自己武将之后一身武艺熟读兵书,又自卑庶族出身,怕被人瞧不起。
这些都是暮青一个多月来根据章同的行为、语言和习惯得出的推断结论,但今夜她看到了另一面。
那新兵的死让他极为自责,如此心高气傲的一个人竟能伏在草丛边去查看那滩被尿液泡过的湿泥,此举自是出于对她的不信任,但也出于对此事的自责。那新兵的死,他想报仇,想找出凶手,不想有任何一处错漏。
暮青挑着的眉渐渐落下,看着那伏在草中的背影,眸中清冷渐化了几分。
片刻后,章同起身,定定望了暮青一会儿,道:“你接着说。”
暮青转身走到小径对面,指着坡上倒伏的草痕道:“凶手是从这里上来的,所以我们的人排除了。”
鲁大、老熊和章同反应最快,跟过来探头一瞧,面色一沉。军中将领老兵行军探路经验丰富,一看那草逆着倒伏,便知是有人从下面上来。
不是自己人!三人的面色同时一松,想来心情与暮青当时差不许多,但随即脸色又凝重了起来,显然与韩其初当时的想法也差不多。
“何人敢杀我西北新兵?我们在山中可有五万兵力!”章同沉声道。
“很高兴你这么问,说明你是正常人,但我们的凶手不是。”暮青难得没毒舌他,转身又走回对面路旁,“过来看吧。”
三人领着新兵们呼啦一声围过去,见地上一滩血迹,还有一双脚印。
暮青道:“凶手从对面上来,自身后袭击了死者,捂着死者的口鼻,一刀割断了他的喉咙。就势将人放倒后,人就倒在这里,头朝此处。看见头后面那双脚印了吗?那是凶手留下的,他当时就蹲在这里,静待了一会儿,所以才留下了这一滩血迹。”
“静待?”
“对。”暮青抬头看章同,“凶手杀他的时候,我们就在前方,并未走远,但谁都没发现。”
世上最残酷的真相莫过于原本可以挽救,却最终因疏忽而错失。
“我不信!他为何如此胆大?”章同无法接受,他无法接受自己的兵因他的疏忽死了,更无法接受人死时就在离他不远处。
“他就是如此胆大,我以为看过尸身的人就该对他的大胆有最直观的认知。”暮青抬手,指向坡下那道拖痕,“他在这里静待了片刻是因为他要将人拖下山坡,怕动静太大被我们发现,所以他就蹲在这里看着我们走远。”
气氛静默,众人望向小径远处,仿佛看见他们那时走在那远处,有人欢欣鼓舞,有人垂头丧气,而他们身后,有一个人蹲在地上盯住他们的背影,那双眼睛在黑夜里目光残忍而嘲讽。
“我们走后,他将人拖下山坡,拖的时候刀仍在脖子里,这般拖拽的力道下,刀便在脖子里越砍越深,所以骨面形成了类似砍创的创面。”暮青说罢起身,下了山坡,“现在,再回到林子里。”
林子里,暮青站在那滩血迹旁,这回她未阻止人靠近。
“凶手在这里一刀划开了死者的胸腹,徒手撕开死者的胸腔和腹腔,再用麻绳将人绕颈吊去了树上。以上便是行凶过程,我下面要说的才是重点。”少年负手而立,看向鲁大。
“凶手胆大、残暴、心理极度变态。他徒手撕开死者,崇尚原始暴力,将死者开膛破肚裸身挂于树上,就像街市肉铺里被挂着的牛羊猪狗。他不把死者当人,他只把自己当人,或者他把自己当做天神,总之他享受高于一切主宰生命的快乐,视掌控生死为终极权力。此乃纵乐型的杀手,动机源于享受。所以,不要奇怪他为何敢杀西北新军的兵,五万大军在他眼里是五万生命,这只会让他更兴奋。”
山林茂密,风吹来,更幽寂。
“鲁将军,借一步说话。”暮青看了鲁大一眼,走出林子。
片刻后,鲁大独自出来,身后连亲兵都未跟。
“你小子,行啊!老子看人走眼这回走大了。”鲁大眼中有赞赏神色,却因死了新兵之事没露出几分笑意来,只问,“叫老子出来,是有啥话不方便说?”
“我不方便说的是,系列杀人案的凶手多有情绪冷却期,凶手会预谋犯罪,幻想自己杀人的场面,然后挑选受害人。当时机适宜,并且上一次杀人带给他的激情已经冷却时,他就会实施下一起。这段冷却期可能是数日、十数日或者数月。此乃系列杀人案的规律,但遗憾的是我们的凶手是纵乐型的杀手,此规律对这一类型的杀手无参考意义。纵乐性杀人受害者之间无共通点,为随即选择,并且凶手不存在情绪冷却期。”
暮青说了一堆,鲁大的眉头拧的结越来越紧,眼中的风刀明晃晃。
“啥意思?”他已大致猜出,问此话时脸色已沉。
“意思就是,还会有下一个受害者。”暮青说出了鲁大心中的担忧,并且补充,“棘手的是,无法估计凶手下次杀人会是何时,也无法估计他会挑选何人。”
也就是说,人人都有危险。
这便是暮青没有当众把话说完的原因。
今晚的事,那些新兵可能会认为是单一案件,因为即便她说凶手杀人是为取乐,人的固定思维还是很难改变。新兵们还是会认为凶手杀了一人,已经挑起了西北军将领的怒火,不会再敢犯下一起。既如此,暮青没有必要非得说出实情,这些新兵亲眼见过尸身,对凶手的残暴有直观的了解,如果让他们知道自己有可能成为凶手的下一个目标,像今晚死去的人那样惨死,他们定会恐惧。
新军在外,不易生事端。暮青没猜错的话,今晚这件案子军中将领一定不会对全军公开,今晚在场的人定会被下封口令。新兵们以为案子结束了,又出于对军中将领的敬畏,许会守口如瓶,可如果让他们知道实情,他们定会极度恐惧。人在极端情绪中时,行为是很难控制的,事情万一传了出去,或者被添油加醋传了出去,恐慌就会像瘟疫般蔓延全军。
万一出现逃兵潮,西北军随军的三千将士根本就控制不住这五万兵。
这也是今夜暮青不允许任何一人离开林子的另一层原因,难保不会有人没脑子,将此事当故事说出去解闷,就像她今夜听见的那个“娘子大腿雪白”的故事一样。
“你小子,心细!”鲁大拍拍暮青肩膀,她心细这点在赌坊那晚他就领教过了,只是没想到她还能领兵,还是仵作。仵作虽是贱籍,但军中不认这个,能杀胡虏的就是好兵!且这小子会验尸,胆子忒大,这在军中是难求的宝,上战场杀敌不怕见血,场面再惨烈他大概眉头都不皱一下。
“待到了西北,老子定向大将军举荐你!”鲁大道。这小子如今已崭露头角,进了西北一路剿匪,他再给他些机会好好表现,到时向大将军举荐就不算任人唯亲,应该叫举贤任能,哈哈!
找到了棵好苗子,大概便是今晚唯一的一件好事了。
但想到那杀手,鲁大刚舒展的眉头便皱了起来,点头道:“行了,老子知道了,此事回去得跟顾老头商量,先回营再说。”
鲁大说罢便赶着回林中,暮青却在背后又唤了一声。
“将军,还有件事。”
“还有?”
“这件事没有证据,只是我心中的疑虑。我且说,将军且听,若没有最好,若有最好留心。”暮青道。
“你说!”
“将军可有想过凶手从何处来?为何能恰巧碰上回营的我们?”
鲁大面色一沉!
“我们扎营之处在青州山山腹,附近百里无人烟,凶手杀人即便要挑偏僻处,怎会偏僻到这里来?”
“你说凶手不是青州百姓或者路过这里,是专盯着我们来的?”
“我们今夜演练是将军临时决定的。”暮青提醒道。
鲁大倏地盯向暮青,目光如刀,“你是说,老子身边有内奸?”
“不一定在将军身边,演练之事宣布时将军并未避人,且那时百人哗闹,旁边营帐的人也都知道,这等热闹向来传得快,等我们令命而去时,事情就能一传十十传百,传出好几里去。若军中确有内奸,此事便不太好查,范围有些广。当然,此事也可能只是凑巧了,世上也是有这等凑巧之事的。”暮青实事求是道,所以她说此事没有证据,只是她心里存疑而已。
“好,老子知道了,这事儿会留心。”鲁大拍拍暮青肩膀,问,“还有别的吗?”
“没了。”
“回营!”
事情的处置如暮青所料,鲁大回到林中后,便下了封口令——事若传出,便斩百人!事若严守,考核从优!
今夜的这百名新兵,跟着暮青的那三十四人赢了演练,表现甚佳,前途光明,考核若优,便有升小将的机会。战败的那些新兵考核若从优,便表示今晚哗闹之事不会影响到他们的前途。
鲁大恩威并施,新兵们心存敬畏地立了军令状。
众人就地埋了那死了的兵,孤坟残碑,就此留在了这莽莽青州大山中。
临走时,章同走在最后,暮青回头时,见他跪在那孤坟前,郑重磕了头,起身时与她四目相触,目光复杂地转开了脸。
回到营中后,众人统一口风,说那兵路上闹肚子落在后头,众人找到后已经拉得虚脱了,鲁将军去瞧了瞧,命人伐了木做了担架,绕小路抬去十里外的军医帐中了。
既然人是被抬去军医帐中的,那自然就得有抬人的人跟着去,于是暮青和韩其初就成了那关爱同袍自告奋勇的兵。两人“去了十里外”,自然不能随众人回营,便抄小路候在五里外,跟着巡营回来的鲁大一路去了大军营帐。
鲁大不是随便点了暮青和韩其初“抬担架”,而是因为今夜暮青验尸,韩其初负责写详细文书,出了这么大的事,鲁大需与顾老将军回禀,因此把两人带来了。
大军牙帐高阔,里面灯火明亮,暮青和韩其初在外头等候传召。只听里头顾老将军和鲁大一通激烈交流,鲁大掀了帘帐大步出来,对暮青道:“顾老头要见你!老子跟你说,这老头出了名的坏脾气,一会儿别听他唬你,你该说啥就说啥,只要你没犯军规,你就是气死他,他也不会罚你,这老顽固就这点好处。”
鲁大这番交代,声音半点儿也没压低,帐中忽一声怒喝!
“混账!”
那怒喝声中气十足,伴着风声,一把流缨大刀从帐中刷地掷出,帘帐飞卷,刀光寒寂,晃了人眼,映山间月色飞渡,直入三丈外一棵老树,刀身没入树身,铮一声,久不散!
韩其初目光一亮,他虽不懂武艺,但也看得出这位顾老将军,好臂力!
顾乾顾老将军已是花甲之年,戎马一生,声名赫赫。西北军未建时,他便戍守西北边关,元修刚去西北军中历练时便是顾老将军帐下的兵,如今元修虽为西北军主帅,位在老将军之上,仍敬他如师长。
老将军在西北军中德高望重,敢跟他对着干的只有鲁大,为此鲁大也挨过元修多次斥责,但他就是改不了。
鲁大刷地转头,看那树中大刀,额上青筋直跳,大步走过去刷地将刀抽出,提刀便往帐中去,“顾老头!你扔老子的刀?咋不扔你自个儿的?”
“哼哼!”帐中老人冷笑,“老夫的爱刀乃先皇所赐,岂能随意丢?”
韩其初肩膀轻抖,嘴角还没扬起来,便听帐中又一喝。
“帐外那俩愣头小子,还不给老夫进来!叫老夫提着先皇所赐的爱刀去请吗?”
韩其初忙把笑意收起,与暮青一同走了进去。
进帐见礼,两人头尚未抬,便听上首顾乾问道:“哪个是周二蛋?”
暮青上前一步,尚未答,便能顾乾忽问:“你可知罪?”
暮青闻言抬眼,见大帐宽敞,四角置灯,上首一案,案后坐一花甲之年的老者,虎威银甲凛凛如铁,照得老者目含剑光,面色红润,胡须花白。老者身后,置一高阔的武器架,其上横架一刀,刀身三尺,灿若霜雪,其刃对着帐外,令人目光一落,便觉那刀锋逼人,不敢直视。
“混账!老夫问你话!”顾乾见暮青竟敢不答话,先环视帐中,眼中隐有亮色,脸上却有怒容。
“不知。”暮青这才答。
“你与那章同小子争口角,致使军中哗闹!今夜之事,都因你们所起,还不知罪?”
“老将军方才与鲁将军争口角,末将在帐外起哄,敢问此事老将军会承认是自己之过吗?”暮青淡立,面无表情,站得笔直,“若老将军肯承认是自己之过,那末将就知错。”
“你!”顾乾没想到会被反将一军,顿时老脸憋红。
鲁大哈哈大笑一声,气得顾乾转头瞪他,“你荐的臭小子,跟你一个德行!告诉你,老夫不允!休想日后大将军帐中多个跟你一样气老夫的。”
“那可不行。”鲁大收了笑,“军中出了这等事,需得有件事来引导士气。演练的战绩已经传开了,给这小子升一升有助于提升全军士气!让全军都瞅准这小子是咋升上来的,跟他一样拼,把士气给老子嗷嗷提上去,咱们还得接着练兵!西北战事要紧,不能因为一个凶手就误了练兵进度。”
“接下来练兵是夜里,万一再死了人,你如何保证不传开?”
“那就先改白天!先白天演练,依战时军规,夜里全军不得私自走动,违令者军法处置!”鲁大争论道,转头又问暮青,“你觉得那凶手敢白天动手不?”
“白天动手比夜里有难度,他未必不敢,这只会被他视为挑战。”暮青道,她不认为白天就能安全。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凶手盯着他们,只要他想动手,总能找到时机。最可靠的办法就是将凶手引出来擒杀,但此事有难度,只这一起案子,根本无法得出凶手的作案地点有何偏好。
小径?密林?
青州山中这等地方多了去了!
顾乾和鲁大闻言都沉默了,帐中静了下来,只闻老者那老树般的手指敲打桌案的声音。
笃!笃!
过了半晌,才听顾乾开了口,“好,先传令全军今夜不得私自走动。明天全军休整,老夫今夜再思虑思虑。西北战事是要紧,可是保住这五万新军更要紧,练兵可待日后,若引起逃兵潮来,我们这三千人如何阻止得了?”
鲁大闻言沉默,转身出去传令去了。
暮青和韩其初留在大帐中向顾乾细述了今夜凶案细节,出来时已夜深了。因已下了军令夜里不得私自走动,两人便没回去,这夜宿在了鲁大的亲兵帐中,只待明日一早再回去。
哪知天刚蒙蒙亮,尚未到晨起的时辰,鲁大便刷地掀了帐帘大步走了进来!
暮青自从了军,夜里睡眠向来浅,那帘子一掀,她便睁开眼猛一翻身起来,袖中薄刀压着,幸好看清来人前未出手。
鲁大一怔,道:“你小子倒是警醒,这军中新兵都跟你一样警醒就好了。”
暮青一听这话便沉了眉眼,“昨夜死人了?”
鲁大的脸更沉,转身便往帘外走,“跟老子去瞧瞧!”
昨夜全军宵禁,但第二个受害者还是出现了。
死的那兵昨夜闹肚子,不好不叫他外出,起初他陌长陪着他,后来嫌他跑的次数太多,那味儿又太熏人,见再有一个时辰天就亮了,宵禁快解了,便没再陪他。
也正是那一次,他没有再回来。
他陌长觉得去得太久了,这才往林中找,结果发现了他的尸身。
尸身的惨烈与第一件案子一样,但还好发现的那陌长是西北军的老兵,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没声张,只赶紧报了军帐。鲁大带着暮青和韩其初来时,林外已有他的亲兵把守。
因未到晨起的时辰,还没有新兵发现林外的戒严,因此鲁大要求验尸从速,赶在新兵晨起前验完。
这起案子的手法与昨夜是一样的,人同样是被开膛破肚,裸身吊在树上,但尸检结果略有不同。
尸体放下来后,绳子拿掉后,那脖颈的创口没有第一具尸身那么深。第一具尸身的头颅都快掉了下来,颈后只有一层皮肉连着,这一具颈部创口清晰平整,两头尖,中间深,呈圆弧形。
暮青看过之后皱了眉头,抬头望向鲁大,“凶器是……弯刀!”
死的人是章同的兵,此人是在演练结束回来的路上被杀的。
章同从这条羊肠小径去湖边时带了二十二人,死者并不在其中。演练结束后,暮青的兵太欢欣兴奋,回营明明有大路可选,他们偏选了来时的这条羊肠小径,他们要押着章同的人走一遍这条路,让章同深刻地体会耻辱。所以,死者是在回营的路上被杀的。
凶手是从对面林子里出现的,这坡上的草只见上来的痕迹,不见下去的痕迹,所以不可能有新兵偷偷落在后面下了林子,再上来把解手落单的人杀掉,因为即便他胆大到不怕被人发现他忽然不见了,也无法知道会不会有人解手落单。
韩其初有些怔,他第一回看见少年笑,相识月余,他待人疏离,话简,少有情绪。今夜却为此事一展欢颜,只为凶手并非同袍。
“周兄品质,在下钦佩。”韩其初温和一笑,他比暮青年长,一直称她周小弟,这是第一次称她周兄。
暮青笑容淡了些,转身往回走,“走吧,回去。”
韩其初颔首,下山坡前回身深望那对面山林,林深茂密,月色照不透的深处,似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们,令人背后发毛。
凶手并非同袍,才更令人心惧。
新军军纪严明,入夜扎营后任何人不得私自走动,想避开同营帐的人和值守岗哨偷偷潜出来杀人太有难度。且他们受罚演练的时辰正值晚饭,晚饭后有休息时间,新兵们会围着篝火坐一段时间再进帐歇息。这个时间,营帐外到处都是人,想不引人注目地离开是不可能的。再者,就算有人有办法溜出来,又如何能知道他们回来时会走这条羊肠小径?
所以,凶手不仅不在他们这百人里,也不在新军里。
这青州山里,除了行军西北的五万新军,还有人在!
可是,凶手只身一人,何以敢杀西北新军的兵?
“不要用你正常人的思维去推敲变态的心理。”暮青下了山坡,见韩其初还在坡上回望那山路,便道,“凶手的心理,要验尸之后才能知道。”
韩其初回过头来,见少年转身离去。
“回去,验尸。”
暮青回去时,章同已不在,显然回营报信去了。
其余新兵老老实实站在圈外,无人离开,也无人踏进圈内。
暮青今夜一战成名,她手下的兵已服了她,章同的兵也皆对她刮目相看。只是一战,她无形中已在众人中树了威严,演练已结束,她不再是队长,无权命令在场任何人,但所有人下意识地服从了她。见她和韩其初回来,新兵们不自觉地站直了,目光中含了紧张。
暮青径直进了那圈子,在众多紧张的目光中,走向那尸体。她径直走到尸体近处,抬头,望上去。
新兵们阵阵吸气,他们没有上过战场见过血,终究只是操练了一段时日的普通百姓,那尸身他们站在远处看都觉瘆人,她竟敢走到近处那样看,是想看看肚子里空没空吗?有人不自觉扫了眼地上那一滩血和内脏,又开始觉得反胃。
暮青立在近处看了会儿,默不作声去了树后,又抬头往上看,也不知在看什么。片刻后她转回来,蹲身瞧了瞧地上的那滩血和内脏,又转头看了看不远处草地上的一大片血迹,然后起身望向林子外。
等。
等了约莫两刻,鲁大带着亲兵赶来,章同在前头带路,老熊跟在鲁大身后,树影落在几人脸上,皆阴沉沉的。
除了章同,来人都是西北军的老人,杀敌无数,见到林中吊在树上的血尸皆未露出惧意,只脸色更沉,一双双眼中聚了怒意和几分古怪。古怪的是血尸吊在树上,少年立在一旁,那容颜连怒意也不见,唯见清冷,冷静得叫人畏惧。
“停住,别再往前。”暮青开口。
鲁大等人此时已在圈子内,暮青并未阻止他们进圈子,只是及时喊了停,几人停下之处正是那一滩血迹前,再往前一步便踩到了。
“你们脚下站着的是死者被杀后开膛破肚的地方。”暮青道。
鲁大等人低头,那血铺在草地上,夜深月静,月色照不清鲜血原本的颜色,只见泥土发黑,想象着脚下站着的地方曾有一人被开膛破肚,饶是鲁大等人战场杀敌无数,也觉得地里有股凉气儿丝丝往脚底钻。
“既然人都到了,那就开始验尸吧,找两个人把尸身放下来。”暮青望着鲁大身后的亲兵,那俩亲兵却未动,面色古怪。
“验尸?”鲁大皱紧眉,也面色古怪,“验尸是仵作干的活儿,你小子能干?”
“本行。”暮青道。
林中却呆了一片人!
长久的死寂之后是低低切切的惊诧,渐有炸锅之势。
“本行?仵……仵作?”刘黑子有些结巴,今夜,她带领他们赢了演练,恐怕大家都以为她和章同一样,许是武将之后,再不济也读过兵书。哪成想竟然相差这么远!
石大海挠挠头,“怪不得问这小子在家中做啥营生,他不跟咱们说。”
仵作乃贱籍,连他们这些种田打渔的庶民百姓都不如,他们倒是没啥,就章同那性子,还不变本加厉地挤兑?
“娘的!咱们今晚输给了个仵作?”后头,一群败兵表情精彩。
表情最为精彩的是章同,他堂堂武将之后,今夜竟输给了一介仵作?二十年苦读兵书,叫他情何以堪!
暮青见一时无人动,便自己走去树后,对韩其初道:“帮个忙,把人放下来。”
韩其初苦笑,他是唯一一个无震惊神色的,显然随她去了趟山坡上,心中已猜得差不离。
见两人去了树后,鲁大才醒过神来,对身后亲兵使了个眼色,那两名亲兵才赶紧去帮忙。尸身放下来,抬去空地,沐着月色,那黑洞洞的胸腔和腹腔无声向人诉说着惨烈。
暮青蹲下来将套在尸身脖子上的麻绳解下来,身后传来数道吸气声。
只见那脖子上血肉翻着,暮青轻轻将那头颅一拨,那头骨碌拧去一边,竟几乎全被割断了,后颈只连着一层皮肉!
章同眼里血丝如网,拳握得咔咔响,这是他的错,如果不是他输得没了心神,路上没注意过自己的兵,人就不会死。
鲁大转头望向圈子外聚着的那群新兵,络腮胡将脸衬得粗犷阴沉,山风一刮,有些狰狞,“叫老子知道是谁捅自己人刀子,老子非活剐了他不可!”
新兵们受惊,急欲辩解,暮青低头看着尸身,头未抬,只道:“凶手不是我们自己人,此事我一会儿再说。”
鲁大闻言低头瞧她,新兵们面面相觑,方才还说他们中谁离开谁就以嫌犯论,怎去了趟林外回来,他们就全数洗脱嫌疑了?
虽多有不解,但洗脱了嫌疑,没人不庆幸。
只是这口气还未松,众人便嘶嘶抽气,只见暮青竟将手一探,伸进了那头颅断开的腔子里!
月色落在少年手指上,玉白的颜色叫人觉得森凉,她在里面摸了摸,道:“颈部创缘不平整,是绳索所致。骨面断裂也不平整,似砍创,但不是……”
她将手指从那腔子里收回,顺势来到尸身胸腹部敞开的皮肉上,翻了翻,指腹上下摸了摸,“胸腹部创缘平整光滑,呈纺锤形哆开,合拢时呈线状,围皮肤无表皮剥脱,典型的切创,凶器是刀!但创角不够尖锐,创口大,创底小,是撕裂创。死者是被一刀划开胸腹后,再徒手撕开胸腹腔的。”
徒、徒手撕开?
“绳子可以证明这一点。”暮青将放在一旁的麻绳提起来,对着月色将那斑斑血迹展示给鲁大等人,“凶手将人撕开后才将绳子套在死者脖子上,吊去了树上,所以绳子上可见握痕血印。”
暮青将绳子一展,只见绳子上一面四截血印,一面只一团。乍一看瞧不出是手指留下的,她将手指往上一覆,众人顿惊,只见暮青抓着指头粗的麻绳,那四截血印正被她的四根手指覆上,而她的拇指正压在另一面那一团血印上!
这确实是一只血手印!不同的只是凶手的手比她的大。
“类似这等血印有好几处,还有几处擦痕,是凶手将尸身吊去树上时拉拽绳子用力所致。”暮青说罢将绳子放去地上,起身。这具尸身其实很好验,比那些伪装过的凶杀案中的尸身好验得多,因为凶手的手段简单、粗暴,直白地呈现在尸身上,表明了他有多崇尚原始的暴力,细节对他来说只会觉得太过柔情,他不屑一顾,因此不需去费力去找,因为根本不会有。
“鲁将军跟我去一趟山坡,案情已清楚了。”暮青说罢,径直出了林子。
鲁大、老熊、章同等人在后头跟上,被划在圈子外的新兵们面面相觑,最后也都呜呜啦啦地跟去了山坡。
山坡上,百来人挤在羊肠小径上,暮青站在前头,从案发时开始说。
“首先,我要说,死者并非逃兵,也非迷路,或者因输了演练无颜回去。他只是掉了队,因为他当时在这里解手。”暮青指指路边的草。
“你怎知他在解手?”章同问,那草他一点儿也看不出有何不一样。
暮青转头对韩其初道:“你可以给他看看。”
韩其初顿时苦笑,回想起那搅着一团黏糊糊的黄泥送来眼前树枝,劝章同道:“章兄还是自己瞧吧,那草下的土……咳,是湿的。”
文人就是文人,说话颇为委婉。
章同拨开韩其初,径直走到路边蹲下,伸手一拨那草,后头不少眉头一跳,表情古怪。
韩其初的话虽委婉,但不傻的都能听懂,何况章同与他是同乡,颇为熟稔,怎能听不出土湿为何意?他竟亲自去拨了查看,那草叶上说不定沾着尿,他也不嫌脏。
暮青微微挑眉,章同家道中落,自幼承家训光耀门楣,奈何他乃庶族武将之后,处处受士族低看。他心气高傲,不愿受人冷眼,便从军西北,想立功升将,让那些低看他的人后悔,所以他激进、急于求成,甚至只因她穿了身士族华衣就将她当做假想敌,处处针对,仿佛赢了她就赢了那些低看他的士族。即便后来得知她并非士族公子,他还是一边挑衅她一边用心操练,挑衅她是为了引起别人的关注,用心操练是为了让别人在关注他时发现他的成绩优异。此人既自傲又自卑,傲自己武将之后一身武艺熟读兵书,又自卑庶族出身,怕被人瞧不起。
这些都是暮青一个多月来根据章同的行为、语言和习惯得出的推断结论,但今夜她看到了另一面。
那新兵的死让他极为自责,如此心高气傲的一个人竟能伏在草丛边去查看那滩被尿液泡过的湿泥,此举自是出于对她的不信任,但也出于对此事的自责。那新兵的死,他想报仇,想找出凶手,不想有任何一处错漏。
暮青挑着的眉渐渐落下,看着那伏在草中的背影,眸中清冷渐化了几分。
片刻后,章同起身,定定望了暮青一会儿,道:“你接着说。”
暮青转身走到小径对面,指着坡上倒伏的草痕道:“凶手是从这里上来的,所以我们的人排除了。”
鲁大、老熊和章同反应最快,跟过来探头一瞧,面色一沉。军中将领老兵行军探路经验丰富,一看那草逆着倒伏,便知是有人从下面上来。
不是自己人!三人的面色同时一松,想来心情与暮青当时差不许多,但随即脸色又凝重了起来,显然与韩其初当时的想法也差不多。
“何人敢杀我西北新兵?我们在山中可有五万兵力!”章同沉声道。
“很高兴你这么问,说明你是正常人,但我们的凶手不是。”暮青难得没毒舌他,转身又走回对面路旁,“过来看吧。”
三人领着新兵们呼啦一声围过去,见地上一滩血迹,还有一双脚印。
暮青道:“凶手从对面上来,自身后袭击了死者,捂着死者的口鼻,一刀割断了他的喉咙。就势将人放倒后,人就倒在这里,头朝此处。看见头后面那双脚印了吗?那是凶手留下的,他当时就蹲在这里,静待了一会儿,所以才留下了这一滩血迹。”
“静待?”
“对。”暮青抬头看章同,“凶手杀他的时候,我们就在前方,并未走远,但谁都没发现。”
世上最残酷的真相莫过于原本可以挽救,却最终因疏忽而错失。
“我不信!他为何如此胆大?”章同无法接受,他无法接受自己的兵因他的疏忽死了,更无法接受人死时就在离他不远处。
“他就是如此胆大,我以为看过尸身的人就该对他的大胆有最直观的认知。”暮青抬手,指向坡下那道拖痕,“他在这里静待了片刻是因为他要将人拖下山坡,怕动静太大被我们发现,所以他就蹲在这里看着我们走远。”
气氛静默,众人望向小径远处,仿佛看见他们那时走在那远处,有人欢欣鼓舞,有人垂头丧气,而他们身后,有一个人蹲在地上盯住他们的背影,那双眼睛在黑夜里目光残忍而嘲讽。
“我们走后,他将人拖下山坡,拖的时候刀仍在脖子里,这般拖拽的力道下,刀便在脖子里越砍越深,所以骨面形成了类似砍创的创面。”暮青说罢起身,下了山坡,“现在,再回到林子里。”
林子里,暮青站在那滩血迹旁,这回她未阻止人靠近。
“凶手在这里一刀划开了死者的胸腹,徒手撕开死者的胸腔和腹腔,再用麻绳将人绕颈吊去了树上。以上便是行凶过程,我下面要说的才是重点。”少年负手而立,看向鲁大。
“凶手胆大、残暴、心理极度变态。他徒手撕开死者,崇尚原始暴力,将死者开膛破肚裸身挂于树上,就像街市肉铺里被挂着的牛羊猪狗。他不把死者当人,他只把自己当人,或者他把自己当做天神,总之他享受高于一切主宰生命的快乐,视掌控生死为终极权力。此乃纵乐型的杀手,动机源于享受。所以,不要奇怪他为何敢杀西北新军的兵,五万大军在他眼里是五万生命,这只会让他更兴奋。”
山林茂密,风吹来,更幽寂。
“鲁将军,借一步说话。”暮青看了鲁大一眼,走出林子。
片刻后,鲁大独自出来,身后连亲兵都未跟。
“你小子,行啊!老子看人走眼这回走大了。”鲁大眼中有赞赏神色,却因死了新兵之事没露出几分笑意来,只问,“叫老子出来,是有啥话不方便说?”
“我不方便说的是,系列杀人案的凶手多有情绪冷却期,凶手会预谋犯罪,幻想自己杀人的场面,然后挑选受害人。当时机适宜,并且上一次杀人带给他的激情已经冷却时,他就会实施下一起。这段冷却期可能是数日、十数日或者数月。此乃系列杀人案的规律,但遗憾的是我们的凶手是纵乐型的杀手,此规律对这一类型的杀手无参考意义。纵乐性杀人受害者之间无共通点,为随即选择,并且凶手不存在情绪冷却期。”
暮青说了一堆,鲁大的眉头拧的结越来越紧,眼中的风刀明晃晃。
“啥意思?”他已大致猜出,问此话时脸色已沉。
“意思就是,还会有下一个受害者。”暮青说出了鲁大心中的担忧,并且补充,“棘手的是,无法估计凶手下次杀人会是何时,也无法估计他会挑选何人。”
也就是说,人人都有危险。
这便是暮青没有当众把话说完的原因。
今晚的事,那些新兵可能会认为是单一案件,因为即便她说凶手杀人是为取乐,人的固定思维还是很难改变。新兵们还是会认为凶手杀了一人,已经挑起了西北军将领的怒火,不会再敢犯下一起。既如此,暮青没有必要非得说出实情,这些新兵亲眼见过尸身,对凶手的残暴有直观的了解,如果让他们知道自己有可能成为凶手的下一个目标,像今晚死去的人那样惨死,他们定会恐惧。
新军在外,不易生事端。暮青没猜错的话,今晚这件案子军中将领一定不会对全军公开,今晚在场的人定会被下封口令。新兵们以为案子结束了,又出于对军中将领的敬畏,许会守口如瓶,可如果让他们知道实情,他们定会极度恐惧。人在极端情绪中时,行为是很难控制的,事情万一传了出去,或者被添油加醋传了出去,恐慌就会像瘟疫般蔓延全军。
万一出现逃兵潮,西北军随军的三千将士根本就控制不住这五万兵。
这也是今夜暮青不允许任何一人离开林子的另一层原因,难保不会有人没脑子,将此事当故事说出去解闷,就像她今夜听见的那个“娘子大腿雪白”的故事一样。
“你小子,心细!”鲁大拍拍暮青肩膀,她心细这点在赌坊那晚他就领教过了,只是没想到她还能领兵,还是仵作。仵作虽是贱籍,但军中不认这个,能杀胡虏的就是好兵!且这小子会验尸,胆子忒大,这在军中是难求的宝,上战场杀敌不怕见血,场面再惨烈他大概眉头都不皱一下。
“待到了西北,老子定向大将军举荐你!”鲁大道。这小子如今已崭露头角,进了西北一路剿匪,他再给他些机会好好表现,到时向大将军举荐就不算任人唯亲,应该叫举贤任能,哈哈!
找到了棵好苗子,大概便是今晚唯一的一件好事了。
但想到那杀手,鲁大刚舒展的眉头便皱了起来,点头道:“行了,老子知道了,此事回去得跟顾老头商量,先回营再说。”
鲁大说罢便赶着回林中,暮青却在背后又唤了一声。
“将军,还有件事。”
“还有?”
“这件事没有证据,只是我心中的疑虑。我且说,将军且听,若没有最好,若有最好留心。”暮青道。
“你说!”
“将军可有想过凶手从何处来?为何能恰巧碰上回营的我们?”
鲁大面色一沉!
“我们扎营之处在青州山山腹,附近百里无人烟,凶手杀人即便要挑偏僻处,怎会偏僻到这里来?”
“你说凶手不是青州百姓或者路过这里,是专盯着我们来的?”
“我们今夜演练是将军临时决定的。”暮青提醒道。
鲁大倏地盯向暮青,目光如刀,“你是说,老子身边有内奸?”
“不一定在将军身边,演练之事宣布时将军并未避人,且那时百人哗闹,旁边营帐的人也都知道,这等热闹向来传得快,等我们令命而去时,事情就能一传十十传百,传出好几里去。若军中确有内奸,此事便不太好查,范围有些广。当然,此事也可能只是凑巧了,世上也是有这等凑巧之事的。”暮青实事求是道,所以她说此事没有证据,只是她心里存疑而已。
“好,老子知道了,这事儿会留心。”鲁大拍拍暮青肩膀,问,“还有别的吗?”
“没了。”
“回营!”
事情的处置如暮青所料,鲁大回到林中后,便下了封口令——事若传出,便斩百人!事若严守,考核从优!
今夜的这百名新兵,跟着暮青的那三十四人赢了演练,表现甚佳,前途光明,考核若优,便有升小将的机会。战败的那些新兵考核若从优,便表示今晚哗闹之事不会影响到他们的前途。
鲁大恩威并施,新兵们心存敬畏地立了军令状。
众人就地埋了那死了的兵,孤坟残碑,就此留在了这莽莽青州大山中。
临走时,章同走在最后,暮青回头时,见他跪在那孤坟前,郑重磕了头,起身时与她四目相触,目光复杂地转开了脸。
回到营中后,众人统一口风,说那兵路上闹肚子落在后头,众人找到后已经拉得虚脱了,鲁将军去瞧了瞧,命人伐了木做了担架,绕小路抬去十里外的军医帐中了。
既然人是被抬去军医帐中的,那自然就得有抬人的人跟着去,于是暮青和韩其初就成了那关爱同袍自告奋勇的兵。两人“去了十里外”,自然不能随众人回营,便抄小路候在五里外,跟着巡营回来的鲁大一路去了大军营帐。
鲁大不是随便点了暮青和韩其初“抬担架”,而是因为今夜暮青验尸,韩其初负责写详细文书,出了这么大的事,鲁大需与顾老将军回禀,因此把两人带来了。
大军牙帐高阔,里面灯火明亮,暮青和韩其初在外头等候传召。只听里头顾老将军和鲁大一通激烈交流,鲁大掀了帘帐大步出来,对暮青道:“顾老头要见你!老子跟你说,这老头出了名的坏脾气,一会儿别听他唬你,你该说啥就说啥,只要你没犯军规,你就是气死他,他也不会罚你,这老顽固就这点好处。”
鲁大这番交代,声音半点儿也没压低,帐中忽一声怒喝!
“混账!”
那怒喝声中气十足,伴着风声,一把流缨大刀从帐中刷地掷出,帘帐飞卷,刀光寒寂,晃了人眼,映山间月色飞渡,直入三丈外一棵老树,刀身没入树身,铮一声,久不散!
韩其初目光一亮,他虽不懂武艺,但也看得出这位顾老将军,好臂力!
顾乾顾老将军已是花甲之年,戎马一生,声名赫赫。西北军未建时,他便戍守西北边关,元修刚去西北军中历练时便是顾老将军帐下的兵,如今元修虽为西北军主帅,位在老将军之上,仍敬他如师长。
老将军在西北军中德高望重,敢跟他对着干的只有鲁大,为此鲁大也挨过元修多次斥责,但他就是改不了。
鲁大刷地转头,看那树中大刀,额上青筋直跳,大步走过去刷地将刀抽出,提刀便往帐中去,“顾老头!你扔老子的刀?咋不扔你自个儿的?”
“哼哼!”帐中老人冷笑,“老夫的爱刀乃先皇所赐,岂能随意丢?”
韩其初肩膀轻抖,嘴角还没扬起来,便听帐中又一喝。
“帐外那俩愣头小子,还不给老夫进来!叫老夫提着先皇所赐的爱刀去请吗?”
韩其初忙把笑意收起,与暮青一同走了进去。
进帐见礼,两人头尚未抬,便听上首顾乾问道:“哪个是周二蛋?”
暮青上前一步,尚未答,便能顾乾忽问:“你可知罪?”
暮青闻言抬眼,见大帐宽敞,四角置灯,上首一案,案后坐一花甲之年的老者,虎威银甲凛凛如铁,照得老者目含剑光,面色红润,胡须花白。老者身后,置一高阔的武器架,其上横架一刀,刀身三尺,灿若霜雪,其刃对着帐外,令人目光一落,便觉那刀锋逼人,不敢直视。
“混账!老夫问你话!”顾乾见暮青竟敢不答话,先环视帐中,眼中隐有亮色,脸上却有怒容。
“不知。”暮青这才答。
“你与那章同小子争口角,致使军中哗闹!今夜之事,都因你们所起,还不知罪?”
“老将军方才与鲁将军争口角,末将在帐外起哄,敢问此事老将军会承认是自己之过吗?”暮青淡立,面无表情,站得笔直,“若老将军肯承认是自己之过,那末将就知错。”
“你!”顾乾没想到会被反将一军,顿时老脸憋红。
鲁大哈哈大笑一声,气得顾乾转头瞪他,“你荐的臭小子,跟你一个德行!告诉你,老夫不允!休想日后大将军帐中多个跟你一样气老夫的。”
“那可不行。”鲁大收了笑,“军中出了这等事,需得有件事来引导士气。演练的战绩已经传开了,给这小子升一升有助于提升全军士气!让全军都瞅准这小子是咋升上来的,跟他一样拼,把士气给老子嗷嗷提上去,咱们还得接着练兵!西北战事要紧,不能因为一个凶手就误了练兵进度。”
“接下来练兵是夜里,万一再死了人,你如何保证不传开?”
“那就先改白天!先白天演练,依战时军规,夜里全军不得私自走动,违令者军法处置!”鲁大争论道,转头又问暮青,“你觉得那凶手敢白天动手不?”
“白天动手比夜里有难度,他未必不敢,这只会被他视为挑战。”暮青道,她不认为白天就能安全。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凶手盯着他们,只要他想动手,总能找到时机。最可靠的办法就是将凶手引出来擒杀,但此事有难度,只这一起案子,根本无法得出凶手的作案地点有何偏好。
小径?密林?
青州山中这等地方多了去了!
顾乾和鲁大闻言都沉默了,帐中静了下来,只闻老者那老树般的手指敲打桌案的声音。
笃!笃!
过了半晌,才听顾乾开了口,“好,先传令全军今夜不得私自走动。明天全军休整,老夫今夜再思虑思虑。西北战事是要紧,可是保住这五万新军更要紧,练兵可待日后,若引起逃兵潮来,我们这三千人如何阻止得了?”
鲁大闻言沉默,转身出去传令去了。
暮青和韩其初留在大帐中向顾乾细述了今夜凶案细节,出来时已夜深了。因已下了军令夜里不得私自走动,两人便没回去,这夜宿在了鲁大的亲兵帐中,只待明日一早再回去。
哪知天刚蒙蒙亮,尚未到晨起的时辰,鲁大便刷地掀了帐帘大步走了进来!
暮青自从了军,夜里睡眠向来浅,那帘子一掀,她便睁开眼猛一翻身起来,袖中薄刀压着,幸好看清来人前未出手。
鲁大一怔,道:“你小子倒是警醒,这军中新兵都跟你一样警醒就好了。”
暮青一听这话便沉了眉眼,“昨夜死人了?”
鲁大的脸更沉,转身便往帘外走,“跟老子去瞧瞧!”
昨夜全军宵禁,但第二个受害者还是出现了。
死的那兵昨夜闹肚子,不好不叫他外出,起初他陌长陪着他,后来嫌他跑的次数太多,那味儿又太熏人,见再有一个时辰天就亮了,宵禁快解了,便没再陪他。
也正是那一次,他没有再回来。
他陌长觉得去得太久了,这才往林中找,结果发现了他的尸身。
尸身的惨烈与第一件案子一样,但还好发现的那陌长是西北军的老兵,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没声张,只赶紧报了军帐。鲁大带着暮青和韩其初来时,林外已有他的亲兵把守。
因未到晨起的时辰,还没有新兵发现林外的戒严,因此鲁大要求验尸从速,赶在新兵晨起前验完。
这起案子的手法与昨夜是一样的,人同样是被开膛破肚,裸身吊在树上,但尸检结果略有不同。
尸体放下来后,绳子拿掉后,那脖颈的创口没有第一具尸身那么深。第一具尸身的头颅都快掉了下来,颈后只有一层皮肉连着,这一具颈部创口清晰平整,两头尖,中间深,呈圆弧形。
暮青看过之后皱了眉头,抬头望向鲁大,“凶器是……弯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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